一时之间,乐团里的气氛有些微妙,但表面上看起来仍然是无波无澜的平静。每个人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每个人又将那些话藏着。步千璇看看众位老师,礼貌地微微点头致敬,倒是让所有人都看不透,她这平淡的表情下面到底是怎样的心思。

谁又能知道,步千璇是心中暗暗叫苦,她本是一个直率坦诚的人,而在这些委婉又含蓄的人面前,她的直率能让她得到答案吗?她毫无把握,她实在不想把那些心思用在她最热爱的艺术上,更不愿这个群体变得污浊。她一直在对抗,他与我的对抗。

张明自然也能感觉到乐团中的气氛变化,他垂目擦了擦二胡,低声说道:“《四合如意》。”又抬眼看着对面观众台上的张池羽,“你吹笛子。”

张池羽听到父亲的召唤,拿着笛子上了戏台。

《四合如意》以笛子开始,台上两个笛子,需要配合的天一无缝,谁也不能随便加东西,要严谨。每个人都演奏得很好,步千璇感觉到江南丝竹馆的乐团的确是比鸿庆班的技艺要好,在鸿庆班演奏这首曲子的时候,就是因为每个人的技术相差大太,她怎么弹都觉得缺点什么,而这里,就舒适多了。

台上的各位乐师虽然是太仓的专业选手,但大部分并非专业学校毕业,开始成立沪剧团的时候,也是凭着演奏考试进来了,不像现在凭着毕业证书考试,所以,大都是自学成材,因为深扎业内的日子久了,又各处交流进修,不断进步。年纪大的只有一两个,大部分是中年为主,这是最好的时候,即在技艺上比老一代的精湛,又到了可以充分理解江南丝竹乐的内涵的年纪,演奏起来就更自如,更有味道。

专业与专业也不一样,步千璇就显得太有个性,不柔和,但江南丝竹讲得就是一个柔字,步千璇无论从性格还是琴风上都太强硬,如果琵琶弦太紧太硬很容易断。

步千璇是弹得很舒服,因为和她合乐的都是江南丝竹乐演奏中的高手,可是其他人就不同了,各有不同的感受。这首曲子演奏完,所有人还是沉默着,而这种沉默就是在等张明发话。张明沉思了片刻说道:“步同学,你要再柔和一点,不然,你在乐队中音色太跳,《四合如意》虽说可以有展示每一种乐器的机会,但整体要是一种感觉才行,你弹得太硬太强,外人听不出来,内行人一听就知道你在这个乐队中格格不入。”

张明的语调很平缓低沉,也不严厉,听在所有人的耳朵里却显得极为苛刻。来太仓这一个月,她合过几个乐班,也和民间爱好者搿过丝竹,即便是徐老都对她的琴弹得很肯定,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种批评,不过,她记起徐老也让她再柔一点。步千璇不知自己该用哪一种思考对待张明的批评,是好意指导,还是故意让她难堪?

“没有人告诉过你,江南丝竹要的是融合吗?不是你觉得江南丝竹曲就那几首,你会,就能和所有的乐队合在一起,也不是江南丝竹本身的灵活和接纳,可以让你觉得你就可以到处搿丝竹了。江南丝竹里的内涵是人与文化的融合,你没有我们江南的文化浸润,就算是学到了皮毛,都不会掌握好其中精髓。”又是一段严厉的批评,所有人都静静地听着,安静的气氛扩大了批评的严肃性。

张池羽听不下去了,“爸……”

张明犀利地目光瞥一眼儿子,分明是两个字,闭嘴。

“你的技术非常好,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你可以凭自己的技术琵琶独奏,来我们江南丝竹乐团并不合适。”张明一句胜过一句的话,刀子似地刺向步千璇。

经过一个月行走在江南丝竹的田野上,深入民间,步千璇以为的融入,此刻被彻底推翻,张明如此严厉的批评让她始料不及。她刚刚觉得自己参透了江南丝竹,而这位可以代表江南丝竹的传承人却告诉她,她只略知皮毛而已,甚至还不能加入他们。步千璇终于无法忍受地站了起来,站得太猛,连琵琶都没拿住,重重地摔在地上。

“嘭!”“嗡”两声接连传来,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刚才的静默中,他们无不静心聆听张明的话,内心深处心疼这个女孩儿,两声巨响惊醒了所有人,他们看着那把精美的琵琶落地,看一根琴弦弹起,断了,断弦仍在微微颤动和步千璇发髻上插着的步摇一起颤动着。

步千璇紧紧咬住嘴唇,她的教养告诉她不能顶撞前辈,可是她的内心却在告诉他,张明在羞辱她。

张池羽看到她颤抖地握紧了拳头,心疼她,他不明白父亲今天怎么会如此尖锐,以往下他在团里批评任何一位乐手,无论是老的还是年轻的,新人还是业余爱好者,都那么委婉,从不让人难过,今天为什么会对步千璇说出这么严肃的话?他始终不相信是父亲和步千璇父母的事有关,不然,上一次见到步千璇他又为什么把真相说出来,他完全可以当没认出她,让她学完就回北京去。

张池羽不懂,但他不忍看步千璇难过,倏地站了起来,“爸,千璇已经非常优秀了。”

张明缓缓转身看一眼儿子,“优秀?优秀的定义是什么?”

范老师也有点看不下去,劝道:“张团,孩子还小呢,需要时间磨练。”

“你也发现问题了吧?你为什么不说出来?”张明直接指出,说得范老师面露尴尬。

吹笙的秦老师比张明看起来年长一两岁,“张团,小范也是为了鼓励孩子嘛。”

“鼓励就是不指出缺点,只夸优点吗?”张明仍然严厉。

张池羽发现,今天的父亲有点不一样,大有把矛头指向每个人的意思,可他最没有资格说父亲,他只能听着,忍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步千璇。

“刚才那首曲子,你们合的不难受吗?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说。”张明不满地看着所有人,“我知道你们的感情好,可感情归感情,事情归事情。”

这些话原本都是好话,可在不同的人身上,会有不同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