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儿子。他已经不再是个小孩子,他的眼神中闪着智慧、沉稳的光。他这个儿子最让人欣慰,认识他的人都说,他这个儿子是来报恩的,长这么大很少让他们夫妻俩操心,先不说自幼就跟着他学江南丝竹乐器,哪一样不需要下功夫认真练习的?那是一段毅力与韧劲的考验,他都承受住了。何况在这当中,他对音乐的悟性,就算父母都是民间乐人,但像他这样传承得这么好的孩子,在当下真是不多了。

何况,儿子从未因此耽误了学业,也没有因为父母都是传统文化的传承者而忽略了对整个世界,甚至科技前沿的探索,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国内顶流的中外作办大学,在那里多元文化的融合中,他有更高一级的思考,关于音乐,关于人类,关于音乐人类学。所以,当儿子正式坐在他面前要和他谈一谈那段往事的时候,张明知道儿子绝不仅仅是肤浅的好奇之心。

该如何讲给儿子听呢?张明终于起身走到墙边,将那把挂着的二胡取了下来。

张池羽很坦荡地坐在父亲面前,他没有事先去母亲那打听,也没有问这些日子以来碰到的所有江南比竹圈子内的老人,他希望他第一次听父亲讲那段往事。

“那天你也知道了,她父亲就是二胡乐师,而且是当时拉得最好的人。”张明摆弄着手里的二胡,虽然没有看儿子,却足以感受到他的认真,“也是我的师兄。我很崇拜他,他总能很好的表现出任何曲子的特点和韵味,就算我技术方面拉得一点不差,偏偏听起来就会少了点他手上的味道,那种功夫真是学也学不来,他好像天生就为这二胡而生的人一样。他又那么淡泊名利,除了江南丝竹,除了在演奏时的表现和技巧,他对什么都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就算是再大的人物来,让他表演完了给讲讲江南丝竹,他都不一定答应,他总说,如果那人懂,我就说几句,如果本来就是个形式,我也没必要浪费口舌。”张明说到这儿,脸上竟然泛出一丝笑意,就像说到自己心爱的人时那样自然而然在流露。

二十多年前。

张明站在步柏轩身后,看他把来请他去前台与领导聊一聊的人赶走。上前一步,“师兄,领导也是在关爱你,也是关爱江南丝竹,现在流行乐盛行,学西洋乐器也越来越多,你不出去给他讲讲,我们江南丝竹出头的机会真是越来越少了。”

“要不你讲吧。”步柏轩回头对张明说。

张明一愣,脸上不免有点尴尬,“我只是辅位,人家要听你讲啊。”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就是不愿意和那些外行人讲,他们只会笑着点头,其实跟本就没听懂我在讲什么。大家站在那演着戏,不难受吗?我不去。”步柏轩就是这么样的性子,从来不委屈自己,但这也让他被人在背后议论。

但太仓江南丝竹乐队就是离不开步柏轩,他那二胡一响,笛子一吹,他垂眸投入地样子就会无形地让人折服,没人能质疑。哪一场重要的演出都离不开他,他当时是太仓江南丝竹乐队的灵魂。

可是有些人就不喜欢他的态度,因为他不出去和下来关怀江南丝竹乐的人交流,领导们被他难为得脸比包公还要黑。只能对人解释说,这步乐师不善言辞,只醉心于演奏。

日子久了,总不能总是怠慢了来考察交流的人,但凡有这样的机会就叫当时的琵琶演奏员白婷汐去,白婷汐气质温婉,很有江南女子的特点,她不像步柏轩脾气那么倔强,只好前去交流。这样一来,不免又传出些闲话,步柏轩那时和白婷汐在谈恋爱,传言传到了步柏轩的耳朵里。

有一次演出结束后,又有人到后台来喊白婷汐,“白老师,让你去前面和来宾交流。”

“哦。”白婷汐应着,就放下手里的活,往外走。

步柏轩一把拉住她,“你说再多他们又不懂,有意义吗?”

白婷汐的脾气好,笑了笑,“那也是为了我们乐队啊,大家这么辛苦,总要让人知道的。”

“这很重要吗?”步柏轩有一种理想主义的想法,他总认为志同道合才有话可说,他又认为任何好的事物,应该是自然而然地吸引来喜欢的人,而不是刻意地推送。

白婷汐笑着摇了摇头,“你呀,应该活在真空里。”便走了。

那天晚上,招待来宾吃饭的时候,把白婷汐也带去了,外面的闲话就更加多了。

步柏轩仍然在丝竹馆里等白婷汐回来,等到太阳落山,月上柳梢头,直到圆月已经挂在庭院中央。他生气了,嫉妒?不,步柏轩很骄傲也很自信,他相仿白婷汐不会再看上任何男人,可他的心里很不舒服,不是因为她的晚归,而是他不能理解,白婷汐怎么会和那些人有那么多话可说,那还是他的白婷汐吗?

步柏轩不想再等了,拎起琴就要走。正好看到白婷汐回来,月色之下,仍然看到她微红的脸颊,她真的很美,就像月宫里的嫦娥,微风轻拂,淡淡的酒气飘向步柏轩。她居然和那些人一起喝了酒。步柏轩的怒意冲上头顶,像没看见她似地,经过她身边往外走。

被他这样故意忽视的态度让白婷汐意识到生气了,连忙拉住他,“他们说要给我们乐团投资了。”

“这就是你去陪酒的结果?”步柏轩语气很冲,和他平常的温润大相径庭。

白婷汐一听,眼泪不自主地夺眶而出,“你认为我是什么样的女人?”

步柏轩背对着白婷汐,听到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心瞬间就软了,他很后悔,但又不想接受她出去陪酒,他认为搞音乐的人应该更纯粹一点,白婷汐的心思不纯粹了,那她以后就会有更多的纷扰。

张明讲到这儿,便垂下眼眸,摇着头对儿子说,“师兄是我见过这世上对江南丝竹最投入,也最纯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