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练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而且度过得十分愉快,连步千璇都有这样的感觉,她凑近张池羽说:“我从来没想过这种不是为了参加任何比赛、表演而认真的去合乐,我真的明白了这种演奏的乐趣。”

张池羽惊讶地看着她,四目相对,她眼底的兴奋还那么清晰,而他眼里是惊讶,还是同情?倒是说不清楚了,他淡然一笑,“像北京那样的城市里自然有自己的生存规则,和这里的人不一样。”

步千璇有些不满,“你这算不算地域歧视?”不知为什么,总有人在说上海人和北京人有吵不完的架,各有各的骄傲。太仓离上海很近,近得几乎相当于北京的两个区的关系,甚至还要近。

张池羽紧忙摇头,“我可没有地域歧视的观念,这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的人有自己的性子。”

步千璇白了他一眼,两个人便笑了,那种情愫仍然在他俩之间不受控制地蔓延,也只有在步千璇自我提醒的时候,她才想尽办法、虚伪地去控制,可是真能控制吗?她自以为可以。

而到此时,步千璇还没搞清楚,高班主的乐班这个周末到底要表演什么,她又到高班主面前,笑着问:“高班主,我们周末的演出到底要怎么演啊?”

“就像这今天这么演。”高班主那张并不白的圆脸上总是笑呵呵的,步千璇能感觉到高班主的年纪至少应该比妈妈大,但她却无法去判断他的年纪,从他对江南丝竹的了解,对这些老乐手的了解就知道,他在此行浸润几十年。

步千璇苦恼地皱了皱眉,“啊?”

高班主的眼睛本来就不小,这会也瞪得更圆了,“怎么了?”

“我只是觉得这两天下来,合的都不一样,到时候我该怎么演啊?”步千璇难为情地小声说道。

高班主又笑了,高班主特别爱笑,听他们合乐的时候笑,介绍人的时候笑,给他们讲曲的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笑,这样的班主不知道有人会怕他吗?可班里但凡有什么意见不统一的事,只要他一站在乐班前面,在坐的男女老少,像中了魔法似地静静听他的话。

“你们在学院里是研究音乐的,你们研究出来的音乐是为了搞科学化。可艺术啊,有时候能科学化,有时候不能科学化,如果艺术真的有统一的条条框框,所有人都统一去做这件事,还有什么美?会审美疲劳的,艺术也需要不断的创新和突破,当然万变不离其宗,要有迹可寻,但也可以结合人的性情审美再创造。两者合二为一,才是艺术之美啊。”高班主一番话说得步千璇怔住了,她在学校也是这样学的,但从高班主口中说出来的,教科书就活了,那种感觉一定是意会所得了。

步千璇眨着大眼睛看着高班主半天说不出话儿,要说高班主如果走在外面的街头,除了他总是笑呵呵的样子引人注意之外,怕是没人会注意到的一位六十岁老头,可他的话要么不说,说都很有哲理。

“高班主,你是不是也出过教材啊?”步千璇终于说出一句话。

高班主又笑了,“那是你们这些在学校里的人做的事,我哪会。”

“可是,您说的都很有哲理啊。”步千璇也笑眯眯地奉承起高班主来。她的奉承并不让人讨厌,她只是想让那些老前辈们感受到尊重,感受到被认可。

“哎,我泡在江南丝竹里半辈子了,总有些感悟嘛!”高班主说罢,又爽朗地笑了起来。

他们正聊着,余光流转间,步千璇看到已经收好琴的征征也看着她,便点头微笑示意。除了第一天和征征有过交流,步千璇没有再和她说过话儿。

征征今天收拾得很慢,看起来好像并不急着走。女孩子的心思都比较敏锐,步千璇似乎感觉到征征是在等她,高班主还在讲着他对江南丝竹那积存了一肚子的感悟,步千璇不忍心打断,继续认真地听着。

“步同学,你来太仓真是来对了,你们那里演奏江南丝竹八大曲的时候更多,认为那才是正宗的曲目,可是其中很多曲子演奏的都不对呀,你们在演奏江南丝竹的加花传谱,只是忠实地按着乐谱一个音不差的演奏,你们的技术是好,但这江南丝竹真正的风格韵味就不对了,人家说画画的讲究的不仅形似还要神似,但很多人的演奏音似无神啊,你能明白了吧?如果对音乐的原始曲调中的主要乐音不了解,哪些音是后来加花次要的乐音,必将无法分清楚,只有我们这里的人知道最原始的曲调是种什么样的感觉,才知道很多录制出来播放的江南丝竹在哪里加了花,自己演奏的时候,又找到在哪里加花乐队演奏的效果最好,配哪种乐器加在哪里最妙。你看我们今天的合奏和昨天就有不同,江南丝竹的灵活性和魅力在这里啊。”高班主打开了话匣子根本停不下来。

经常过两天与高班主乐班的合乐,这些话高班主一说,步千璇就懂了,曾经书本上,学校教的那些看到很多她也懂,可现在她好像更明白了一些,算是灵魂通窍,心领神会,却无法言说。民间的口传心授,四个字就是这种感觉。

张池羽也听得很认真,他自幼在太仓长大,又是张明的儿子,步千璇觉得这些他应该早就有所体会,但他的问题好像也不少:“高班主,据我所知很多原始谱是作为演奏加花的依据,我看到很多原始谱,因不同的人翻译出来的也不同,不同地域的地方文化影响他们对曲谱的理解,事实上,还是没有一个终极版本。”

高班主确定地点头,这一次他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很认真地回答道:“所以江南丝竹是民间的,灵活的,不能真的把这门艺术门类化,或者说江南丝竹只有一个欢迎人进入的大门,里面应该是无限广阔的空间。”

“可是,这样一来,会不会影响对江南丝竹的记载,或者后人又怎么去研究呢?”步千璇的学院派思路还没有打开,只是那条路从三车道正在变成四车道、五车道的过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