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完全自发性的演奏,五种乐器,也可以配合得天衣无缝,此起彼伏,很是精彩。谁还能听得出步千璇和张池羽与其他几位乐师是第一次合乐呢?高班主听着听着嘴角都不由自主地荡起笑意来。
连傲气的征征在这一刻都有种酣畅淋漓的感觉,弹得越发投入。在每个音的高低、轻重、迟速的选择中,似体会到些道理。只是她还没想明白那道理是什么。
在步千璇的学习中,乐与礼相通,多数表演展示的是我们民族的传统礼仪,并非简单的娱乐,而此时,她才觉得合乐也是一种情感的交流,五个人就这样坐在一起演奏,不用太多的言语,自然而然,心意相通,岂不是更加难能可贵。“礼乐相彰”不过如此。不同乐器的音乐就如不同的情绪和形象,君子听音,并非只闻其声,而是直达声音的意涵从而“所合之”。
她能听出征征的傲气,也能听到征征的信服,还有她的倔强和优点,一曲下来,将征征的性子都摸清了一半儿似的。
而某种不成文的约定,让他们都停下来,静静地让给步千璇的琵琶时,又能体会到她还是懂得大局,识得大体的,便心底暗笑:儒子可教。
江南丝竹的每一种乐器都可以单独演奏,台上的五人就在尝试一种新的表演方式,有趣的是,他们事先谁也没说,更无商量,让给琵琶后,又让给二胡,这会儿就是征征的古筝独撑场面,大气恢弘,随后,五种乐器齐奏,杂而不乱,即主次之分,又相互协调。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一起配合多年,高班主激动得连连拍手,“妙,妙,比五洋丝竹班还妙了。”
一曲又罢,台上的五人相视而笑,张池羽对高班说说道:“高班主,是我失礼了,没等着您请就自己上来了。”
这是江南丝竹班的规矩,按说没人请是不该自己上去的,每个乐手都有自己的位置,不好抢的,大家之间都讲究个让,只有班主邀请了才能上去。
“你小子说的,这谁不认识你,自然是知道你行的。”高班主连忙笑着说。
张池羽并非为自己说,她在为步千璇解释,毕竟步千璇不了解江南丝竹在民间的规矩,他这样说着总是给高班主和几位老乐手们些面子,步千璇果然不懂得这些规矩,听张池羽说着也没什么反应。这一曲是《三六》,随后又上来几位乐手,大家听了步千璇的琵琶算是了解她的本事,接下来是《欢乐歌》,因前两手有过交锋,这一首,大家合得稍微自如随性些。
高班主得意地在下面打着拍子,这场排练不仅仅是排练,几位乐手都演奏得十分痛快,不由得心里也在称赞两个年轻人后生可畏,而更得意的是江南丝竹乐,后继有人。
周末乡镇有个集会,需要他们丝竹班表演,高班主看着两个年轻人说:“这个周末,要不你们来客串一场,为我们乐班助助威。”
“好啊,好啊。”步千璇满口答应,她心知,田野已经接纳了她,她正在真正的江南丝竹现场中。
看她答应得那么痛快,张池羽也答应下来。回去的路上,张池羽告诉她,以后上台之前一定要与几位乐手招呼,得到认可才能上去,今天高班主让她上场,仅仅是因为张池羽,但这终究不够尊重其他的乐手们。
步千璇大惊,“你怎么才说啊?那我不是很失礼。”
张池羽笑道,“已经失了,那时候你也不由我啊,自信得很。”
步千璇白了他一眼,“我那只是心急,希望用我的琴声打动他们接纳我。”
“这是在被允许上台之后的第二步了。”张池羽缓声说着,不急不缓的语气,一点也听不出责备。
可步千璇知道礼在乐中有多重要,不免有些难为情了。
江南丝竹演奏完全基于人际交往之礼,如果每次“合乐”乐手只演奏同一件乐器,会被其他人视为“这个人爱出风头,只爱唱独角戏”,久而久之,便无人愿意与他合乐了。哪怕现在乐班里的乐手不多,大家只顾演奏好自己的就好,但还是要有礼让。张池羽便对她说,“明天你也可以试试古筝。”
“征征非气死不可。”步千璇打趣地说道,“总不好抢了别人的音吧。”
“那你还会什么?”张池羽又问。
步千璇咬着嘴唇,“其他的都不算太好。”
“算了,算了,那就琵琶吧。”张池羽无奈地说。
“怎么?”步千璇不解地看着张池羽。
“你总要会一种配乐的乐器,总占着主奏的乐器,破坏团结。”张池羽解释道。
“难道不是什么弹的最好,就弹什么吗?”步千璇又不懂了。张池羽笑着回答她,“那是你们大城市的乐团,在我们这里,技艺好在乐班里虽然重要,但要懂得配合礼让更重要,一个乐班不止要演奏的好,还要气氛融洽,这样才能一起玩乐玩得更久,而不仅仅为了应付一场演出。”
步千璇看着张池羽眨巴着眼睛,好像没听懂。
张池羽就又解释道:“不管乐手个人的演奏水平如何,其实都能找到恰当的搭档方式。群体内部是否和谐,自有一套规则,这些都是在人心里的,不是能说出来的。如果大家都为了演出,那江南丝竹就太过功利了,慢慢就会变了味道,变成名利圈,更不利于江南丝竹的发展。”
回城的路上,他们坐在车里,落日的余晖照进来,将张池羽的侧影镀了一层金边儿。步千璇那一刻觉得张池羽整个人都在发光,熠熠生辉,一语道醒梦中人,步千璇终于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
“我们生于田野,却在把最原始的田野味道抹去,原来有些时候努力的方向果然是错的。”步千璇喃喃自语。
“不,在技艺上让江南丝竹更美总不是错的。”张池羽仿佛知道她言下之意,“有时候瑕疵有瑕疵存在之地,完美有完美的舞台,互不影响,也相对独立,这样才是完整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