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府门前。
石板路巷口已经见了空。
只徒留两辆行色匆匆的破旧板车冷漠地碾压着积满了雨水水凼。
戴着斗笠的车夫低着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石板上,沉默而不语。
无数飞溅而起的水滴在空中肆意溅落,打湿了那座青石狮子头的底座。
昔日里,宾客如云的杨府大门已经人去楼空。
门可罗雀。
从地面溅起的雨水将青石狮子头的的底座分成了两种深浅不一的颜色。
一种是灰色。
一种是……
更深的灰色。
两颗在嘴里含着的石丸,在雨水与时间的侵蚀之间,原本光滑的表面,也显露出几分斑驳。
当然,斑驳的不只是那两颗嘴里的石丸,还有含着石丸的石狮子本身。
它凝固的表情斑驳而落寞。
苍老而虚弱。
如同是一只曾经叱咤草原,号令群狮的王者,在生命末尾的某一天,在夕阳西下的某一个傍晚……
失去了它往日的高高在上,失去了它往日的不可一世,失去了它往日的王者地位。
它失去了所有。
所以,便只能在屋檐之下漏雨之处,等待着死亡。
石狮子的眼神依旧凌厉而凶狠。
在他的眼角处,似有一道匕首划破的白线。
这道白线极为刺眼,仿佛昭示着这只雄狮的色厉内荏和不堪一击。
然而,这并不是真正的白线。
而是一道白色的光恰好在此处分割。
那道白色光线的真正来源……
则是石狮子顶上的那两个惨白的灯笼。
纸质的灯罩内,当烛火燃起而照射出的微黄光线透过白色的灯罩之时……
就连这仅有的烟火气息,也在此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变得惨白无比。
惨白不是一种颜色,而是一种凄惨。
比那些因为瘟鬼之毒而死去的死者的脸庞,更加苍白,也更加凄惨。
高挂而悬起的白色大灯笼,被时间与岁月杀死的青石狮子,还有不见一丝人间烟火气息的惨白光线……
无比预示着这座杨府的衰败与死去。
如同一位在长安城内呼风唤雨千年之久的巨擘,刹那间倾覆。
如同巍峨于惊涛之上的山峰,在风平浪静的某一天,轰然倒塌,就连一丝巨浪也没有惊起。
哒!哒!哒!哒!
当‘嘎吱嘎吱’作响的马车轮已然消失在巷口许久的时候,一阵如小锤轻敲般的零碎声音再一次打破了这条巷子的平静。
显而易见,在这种阴沉且瑟瑟的天气,绝不可能有人吃饱了撑着,拿着小锤敲凿这地面上的青石板转。
所以……
这是另一种声音。
这条巷子,来了一位……
不,不是一位。
是很多位不速之客。
那些如同小锤敲击的声音,实则是他们路过青石板的时候……
沉重而稳健的步子。
队伍有些凌乱,也有些匆匆。
约莫有几十人左右的架势。
但刚站在巷口的时候,却又突然之间停下了脚步。
停下的原因自然不是因为默契,而是站在最前方的那位身着黑袍的中年人最先停下了脚步。
他左手握着一把刀,右手提着一个包袱。
细看之下,包袱用的面料极为讲究。
也不只是哪一家的富人,竟敢用如此珍贵的面料拿来提物,更遑论这被包裹着的……
究竟是何等的稀世珍宝。
停下了脚步之后,中年人缓缓回过头,朝着身后那群凶神恶煞的汉子,极为客气地说道:“多谢诸位兄弟。”
“就送到这里吧,我齐某人……”
“进去了。”
他拱了拱手,脸上露出一丝温暖的笑意。
笑意并没有任何做作,也没有任何勉强。
反倒是给了那帮汉子们心底,油然生出一抹名为‘信心’的奇怪东西。
于是,一位手持寒刀的光膀汉子张着嘴,本欲说些什么,却不知怎么地,如同有一口老痰卡在了喉咙……
尽管是千言万语,但却什么也说不出。
还有那位一路以来,一直都把弓弦拉满,箭矢瞄准的精瘦汉子,在这一刻也卸下了防备,松弛了蓄势待发的紧绷神经。
转眼之间,弓弦已经松开,箭矢已经入了背后的箭壶。
他们平静地望着那位黑袍中年人。
不是故作平静,而更像是某种强忍着的平静。
黑袍中年人点了点头。
似乎已然胜却千言万语。
“齐帮主,天色不早了。”
“老奴,就……”
“先行一步了。”
突然之间,站在黑袍中年人身边的那位看似极为普通,身着一袭青衫的老者开口得似乎有些不适时。
开口的不适时,行动得更不适时。
没有任何商量的意思,只是一种平静的告知态度。
那位青衫老者已然一步跨向了巷子的深处。
朝着那两顶惨白的大灯笼走去。
偏偏只是这样,但却好似激起了那黑袍中年人心中的斗意。
也许是因为他是鱼龙帮的帮主,也许是因为他被某位至尊无上的存在称兄道弟,也许是因为此刻的他面前有一帮手下的兄弟……
齐四似乎并不甘落于人后。
理所应当,他加快了步伐。
当那位老者还未踏出两步的时候,齐四的左脚,便已经踩在了一丈开外的那个小水凼里。
飞起的水花恰巧不巧地溅在老者行进的前路上。
“全监正。”
“还是好些跟在身后为好,毕竟您年事已高,腿脚不如草民利索些。”
齐四平静且温和地说道。
脚下的步子,倒却也并没有停下等待的意思。
反而愈发变本加厉。
整个长安城,姓‘全’的监正,似乎也只有那位了。
唐皇李世民身边的内侍监监正……、
全万机。
“呵呵。”
于是,他冷笑一声。
并没有言语,只是脚下的碎步更加琐碎,与地面敲击的零碎声音,更加频繁。
虽然已经年迈,但脚下的步子,却是极为利索。
没有半点儿行将就木。
狭长的巷口里,二人很快便肩并着肩,步踩着步,似乎难以分出个胜负。
“齐帮主。”
“老奴从十六岁开始干的便是跑腿的活儿,这四五十年的光景,别的不敢说,跑腿儿……”
“老奴可从没怕过谁!”
没半会儿功夫,两道身影并驾齐驱般地消失在了巷口。
只留下一阵中气十足,且极为傲然不服的声音,于狭长的巷子里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