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雀仗着自己年龄小,将将开始发育,身体并未有过于明显的女性特征,就穿了件石青的交领短襦,配同色的裤子,再系条灰腰带,另加一双白帮布鞋,发髻绾了个鬏鬏,包了块儿巾帻。脸白嫩嫩的,身形比去年高了点儿,瘦了些,乍一看,颇有点儿大家子弟随行小书童的模样。

对于这身扮相,唐雀还是很为满意的,清水看了,本也想扮成个少年儿郎,奈何面相清秀柔美,身量苗条有致,怎么打扮都不像,最后只得套了件麻布裙,加短襦,梳个低调的发髻,包上头巾,脸再抹些锅灰,俨然一副烧火小厨娘的模样。两人将南君然送的无舌银铃收好,方匆匆地下山了,为防半路遇见樵夫猎手,就使了瞬移符,到了山脚一处隐蔽之地,最后才往太乙县去了。

善行观居西市偏南一隅,据闻自那颇受敬重的云游道人居住在观内后,善行观重新修葺扩大规模,如今占地面积甚广,香客每日络绎不绝。到了西市后,清水偷偷给唐雀使了个眼色,而后钻进喧闹的人群中,很快便不见了踪迹,唐雀便按照南君然提前给的地址找起善行观来。

“站在牌坊下,靠街道左边走,至第二个巷口拐进另一条街,南行到街头左转,往前走……”——待走进第二条街的时候,唐雀已经满脸“??”了,南君然昨日教了半天的路程也都变成了“……”。日头高高挂在天上,天气晴好,行人如织,唐雀傻站在街角,看人来人往,有些慌张——那……那个,迷路了咋办?

正考虑要不要拉个人问问善行观在何处能不能顺便把我领过去的时候,身旁忽然经过三个结伴而行的妇女,扯着家长里短,往南行去,她们的臂弯里各挎了个篮子,放了香烛火镰,另有长香、花馒头、麻花、香橙。唐雀留了个心眼儿,觉得这些妇人应是烧香祭拜的,而附近哪可以烧香?自然是善行观。眼看三妇人要走过了,唐雀忙跟了过去。

整整跟着拐了四条大街,最后果见她们进了一道恢宏朱门内。唐雀躲在远处偷偷望了一眼,看到那朱漆门六六路金钉,甚是气派,飘檐拱柱,门前一对儿抱鼓石,匾额上书“善行观”仨鎏金大字。唐雀再抬头一望,想估摸着大门的高度,不料这一眼竟看得目瞪口呆——那门内是什么?是……是山头吧?是山吧?善善善行观里有山?那那那它占地面积该多大?

太乙县本就所处终南山脚,底下有一些小山头并不奇怪,故村镇里有座山头也并不稀奇,只是这善行观竟直接把山头建了进去,作为自己的领地,这是何等的大手笔,这是何等的有钱,这是何等的……唐雀咋舌,心里禁不住泛起了仇富心理。但时辰着实不早,想着身负重任,最后不得不收了心思,混入下一批进观的香客里溜进了善行观。

外表风光,里面自然也是壮观辉煌,且不说那一座座别致庭院,气势恢宏的正殿偏殿,单出了正院就能被迎面一座小山震慑住。小山茂竹修林,花草植被,一条青石阶蜿蜒直上,远处看能瞧见山上每隔一段距离便建一座庭院,而山脚鳞次栉比一片田地,绿油油一片,还有果树林,其中夹杂穿道袍的关内弟子,要么摘菜,要么施肥浇水,不知道的人准以为自己来了农家乐。唐雀突然想起来南君然曾说过,这太乙县的流浪猫狗都被善行观收养了,现在看来,是真的,人家确实有足够的地方和财力收养。

只是地方大了,只凭自己一人之力,着实不好找那鬼王精魄。唐雀心里渐覆一层压力,想了想,决定先拐回正殿,趁人多混进里面找找先。

正殿占地面积甚广,植了几棵银杏树,青石铺路,四角各有角楼,庭院左钟右鼓,中央天坛,正殿为“岱宗殿”。唐雀进了门,一眼就瞧见旌幡香烟供奉的东岳大帝与帝后,不少香客跪在蒲团上祈福,善行观弟子统一结逍遥巾,肃立殿内。唐雀也随着跪在了蒲团之上,偷偷从手上戴的珊瑚串里取出一条蓍草来,放进手心,双掌合十。这草是清德道长给的,说是能感应鬼魄,若是近鬼魄范围之内,它便会化为灰烬。

然待唐雀随着这批祈祷的香客拜完了,蓍草都没什么反应,唐雀只好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在殿内逛了几圈。最后还是没反应,约摸着鬼魄可能不在正院,只得出了院子,往小山爬去。

山上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座庭院,总共四座,唐雀迈着腿儿马不停蹄地跑,从一层“育德殿”到顶层“玉皇殿”,累得气喘吁吁,最后一屁股坐在石墩上,手里蓍草还是没什么反应。

路过香客甚多,大多都是结伴的,是以无人注意书童打扮的唐雀,现已经到了午时,人都渐渐聚到山脚“善食堂”用斋了,唐雀的肚子也“咕咕”地叫了起来。任务没完成无心吃饭,唐雀从珊瑚珠里随意拿了块儿鸡蛋饼——今早留了个心眼,就是为了防现在这种情况,特意塞了两块儿的——一边吃一边继续逛着。

既然顶层的“玉皇殿”都没有,约摸着鬼魄是不在山上了,唐雀出了院子,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她,就躲进前方林子里,找到一株榆树,便爬了上去,站在树枝上察看。这棵树挺高,能把山脚风景尽收眼底,唐雀这才把整座善行观的格局看了个遍。这座山在观内正中,前头是观门与正殿,后方还有个大院子,左右是田地与果林,整座善行观用墙围住,呈圆形。

原来山后头也有一个院子,唐雀粗略地看了看,里面竟无一个人影,心下起疑,就从树上下了来,打算到那院子一探。只是从这里直接下到山那头难免令人起疑,唐雀就混进下山的人群中,打算下了山再偷偷绕过去。

行了约摸半个小时后,终于接近山脚,唐雀特意放慢了脚步,最后行人皆走在了前头,她左右看看,无人注意,忙钻进灌木中,往东边绕过去了。踩着树枝往东边跑,越远就越显空旷,只能听到山风与鸟雀的声音,太阳光懒懒地撒下来,竟衬得这景色静美。唐雀无暇欣赏美景,心里头“咚咚”响着,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

眼看前头一个拐角,她小跑过去,不料这时一道黑影忽而从旁边的灌木中“嗖——”得蹿出来,骇得唐雀腿一软,直直扑在了地上。

那道黑影站在唐雀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唐雀手肘膝盖传来火辣辣的痛,也不知是不是流血了,疼得锁起了眉,感受到面前一道影子,也不敢突兀抬头。一阵小风簌簌而过,吹得叶子“沙沙”响起来,周遭蓦地安静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唐雀额头正冒冷汗的时候,面前的黑影忽而开口了。

“喵——”

唐雀,“?”

抬头一看,对面竟是一只黑猫。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斑驳地撒下来,金色罩住这小小猫咪,它的眼睛很美,莹莹绿色,像被冰冻的萤火。

啊,是它——唐雀想起来了,第一次到太乙县时遇到的那只黑猫。它的眼睛太独特,唐雀不会忘记。庆幸的同时终于大大松了口气,唐雀起身,拍了拍衣服,蹲到黑猫面前,摸了摸它的头,“小家伙,你可真是吓到我了,我差点以为自己暴露了,正害怕着呢。”

黑猫冷冷地瞅着唐雀,忽而抬手,尖爪一抻,勾住了她的裤脚。唐雀狐疑,把它的爪子拿了下来,“不好意思小家伙,姐姐现在还有要是要做,不能浪费时间,你去找别人陪你玩吧。”说罢起了身,欲继续往前行去。

哪知黑猫不依不饶,几步追上她,拦在面前,唐雀绕过去,它干脆死咬住她的裤脚往后扯。唐雀心急如焚,心里难免有些恼怒,就不厌其烦得把它拎起往旁边灌木里一扔,匆匆往前方跑去。那黑猫“喵呜”了一声,约摸着是自己拦不住唐雀,最后干脆跑上前,一爪子挠在了唐雀的小腿上。

“呀!”

唐雀措不及防,挨了一爪,掀开裤子一看,那小腿处赫然三道血印,往上看,膝盖还有擦伤,再掀袖子,手肘处被蹭掉了几块儿皮,正往外冒着血,肘关节处也未能幸免。不看到还没什么,这一看唐雀只觉疼痛难忍,火辣辣一片。

黑猫在前头盯着她,又上前咬住她的裤腿往后拽去,唐雀终于被惹恼了,一脚把它送到了别处,但这黑猫依旧不依不饶,又过来咬裤腿。唐雀见它执着,不免起了疑问,冷静了会儿,仔细一看,那黑猫似乎每次都是要把她拉到同一个方向,于是想了想,觉得它可能并不是来捣乱的。

唐雀问,“小家伙,你是不是想带我去个地方?”

黑猫停了下来,冲她点了点头。

唐雀想了想,觉得反正自己也不知道鬼魄在何处,这小家伙出现又诡异,指不定是天意什么的,也就站了起来,示意它带路,一瘸一拐地往西边山下行去了。

西边是片果林,植了一大片梨树杏树桃树,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此时花开正艳,满目繁枝,一丛丛的花如烟霞一般美幻,这儿一簇粉那儿一簇白,飘飘落落,给地上铺了一层层毯子,满林尽是清新的花香。

黑猫在前方带路,矫健的身姿穿梭在林子里,四足落地不带一点声响,竟让人觉得它并不是俗物,反倒灵气满满,如精灵妖怪一般。唐雀跟着它七拐八拐,禁不住被这满林如绣的风景吸引住,只觉心里平静异常,连伤口都似乎不疼了。

不知走了多久,最后前方蓦然现出一座竹屋,悬挂在一棵高大遒劲的梨树之上。白雪般的花儿簌簌,竹屋雅致,宁静淡泊,令人不禁怀疑这是不是哪位世外高人所居之处。

黑猫就在这里停了下来。唐雀正被这小竹屋迷住的时候,一直攥在手心的蓍草忽而一阵发烫,她条件反射地一松手,那根绿草就忽忽地往地上飘去。

半空,蓦地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