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经历过死亡,知道人之将死,会面临什么,只觉万念俱灰。她既不能丢下他,又不甘自己被高俨所掳,因此御河便是两人眼下唯一的去路。

瘦削的身子缓缓拖动宇文霖沉重的躯体,渐渐朝御河移动。高俨惊道:“你要干什么?”

她不予理会,俨然一副生无可恋的绝望,对周边事物已经不再有反应,只一寸一寸艰难地移向河边,高俨惊道:“你要随他而去?你疯了吗?”

他们快要被河水淹没之时,高俨本来不想插手,但想起这如花似玉的美人这么死了未免可惜,因此不顾一切将其捞起,而任宇文霖尸身随水流而去。

“放开,放开我!”沙哑的声音没了方才那般气势,却是凄厉得叫人不忍。拿惯了刀剑的他竟以一人之力差点无法控制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

他渐渐不耐,手仍固执地搂住她:“他已经死了,你再怎么样,他都不会活过来,你明白吗?”

嘶哑的哭喊回荡于朦胧的薄雾之中,如野兽哀嚎,只觉荡荡地震得人肌肤起栗。高俨一生不曾为任何人驻足,此时看着她绝望的脸,竟生出异样的心疼,处处留情又向来无情的他喉头竟被什么塞住了一般,怔了半日,刚要劝慰,却听一人急急来报:“殿下,不好了,太子殿下的人马离我们不足十里!”

他脸上一凛,顿时猩红色战衣疯狂涌动,眼中杀气腾腾:“来得正好,给本王迎战!”

双方厮杀成一片。两人兵力势均力敌,杀声震天,遍地哀鸿,血流成河。高僖眼睛赤红,手中长剑染血无数,所向披靡。高俨被他气势所迫,只好拿捏住楚慕雅,厉声挟道:“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杀了她!”

高僖不得已放下兵器,那个浑身狼狈,满眼泪水的柔弱女子,是他此生无法割舍的软肋。

才一夜未见,楚慕雅凌乱的发髻、沙哑的声音、空洞的眼神让他震惊,也让他心痛。她被高俨勒在胳膊下,眼中俨然一副放弃挣扎的死寂。高俨冷冷笑道:“看来我估计得没错,你也不是刀枪不入之人,她真的是这世间唯一可以克制你高僖的人。”

高僖冷冷道:“放开她。”

高俨冷笑,狂妄的脸在腥红色印衬之下格外阴戾:“放了她也可以,那要看你有什么诚意了。”

灰蒙蒙的邺城上空,雾气萦绕不散,低靡而沉重,晦暗而压抑。

两军对峙,肃然无声,只有羽色上露珠依然粲粲发亮的乌鸦,时不时腾翅而起,惊出长空中凌绝的荒凉。

此时,远处皇宫里传来钟磬的悲鸣,一声接一声绵远流长,如泣如怨。

三军将士目光同时被吸引,齐齐望向齐宫的方向,一阵肃穆哀悼。文喜哀痛长呼:“陛下驾崩了!”

顿时所有人一起跪下,只余两个皇子昂然对立。

高僖身子抖了一抖,酸涩的泪水夺眶而出:“父皇……”

高俨眼角亦湿,哽咽道:“父皇驾崩了,儿臣不孝,不能亲自来送您最后一程!”转而敛了悲色,凌厉看向高僖,“六弟你猜,如今你不在宫里,那里会是怎样一片混乱?”

百官恸哭,缟素遍地,后宫哀鸣。卫夫人的人马已经启动,如今守在高季衍身边,唯一一位有军方支持的皇子,便是卫夫人之子,长庆王高仂。而与之对立的,便只有秦皇后手执凤印,孤身一人。

因没有得到高僖授意,杜珂不敢轻举妄动,此时估计仍率禁卫军待命与宫门之外。宫内文武百官分庭抗议,各自拥护各自的主,这倒没什么,关键是,掌控大局的遂城军一日前早已在宫中设伏,全归卫夫人所有,高仂可谓大权在握,只差一个名正言顺的虚名。

“皇位于我而言根本不重要,正如当年太子之位一样。既然身处庙堂之外,还去管天下归属做什么。”

“六弟说得如此轻松,但到底你才是父皇册立的太子,这皇位自然由你继承才是。眼下我们二人在此周旋,白白便宜高仂那个小子,难道你就甘心吗?”

高僖深深看着楚慕雅:“不甘心的不是我,而是你。我说过,我只要慕雅平安。”

高俨道:“那你应该想好,怎样才能保得她的平安。”

高僖正色:“你想怎么样?”

昔日所受他的屈辱,此时正是报仇之机,高俨凌厉道:“当年若非秦稷那个老匹夫扶持你,这个太子之位本来该是我的!我乃父皇长子,天命所归,而你,不过是承蒙秦稷庇护,秦皇后提携,否则,你究竟有何本事与我相争?”

“那又如何?”

“天命待我不公!”高俨眼中尽是不甘,赤色的眸中杀气腾腾,“我承认,你的确有过人之处,无论是胆识还是见识,在少年之中你的确是绝无仅有的一个,但你实在张扬跋扈,气焰嚣张,我年长你许多,却被你欺压得连头都抬不起来,甚至连回京都要看你的脸色!现在我要你在我面前跪下!”

文喜起身,奔于高僖身侧,怒道:“你竟敢以下犯上!太子将来即位,位及人君,而你只是臣子,臣子岂可让人君下跪?简直目无王法!”

高俨无视于他,而是将楚慕雅勒得更紧些,迫视高僖:“你跪是不跪?”

楚慕雅面容苍白,怔怔地看向他。他就在面前,眼神迷离而哀痛,触手可及,然而却隔了那样远。

一向高傲要强的高僖放下尊严,朝他下跪的一瞬间,她的心早已碎成粉末,眼泪潸潸而下。

高僖遥视于她,眸底一抹柔软,深深融化她的悲恸:“我以江山易之,你放了她,我助你登上皇位。”

楚慕雅闭上眼睛,失声痛哭:“小玄……”

高俨没有料到他竟答应得如此爽快,道:“六弟果然是个情种,从前如是,现在亦如是。只不过这位楚妃娘娘的心上人已经死了,即便你是齐国炙手可热的太子,终究还是无法赢得美人心。”

“废话少说,”高僖以拳撑地,“我既答应你以江山相易,在我后悔做这个决定之前,你立即给我放人。”

为防有诈,高俨又道:“空口无凭,你立刻回到皇宫击垮卫夫人在宫里宫外布置的势力,对文武百官面呈,并写下诏书,述明你心甘情愿将皇位相让,再自废一手,我便将这个女人还给你!”

文喜大喝:“你休想!”又向高僖,“太子殿下,休听长陵王胡言,您是太子,是我们齐国的新帝,怎可让他这种小人摆布!”

高俨眯眼微笑,斜视于他,静静等候他的回应。极其镇定的表面,也带着不安的担忧,生怕他临时来个变卦。

人在他手中,高僖无法:“我会安排人回去宣读诏书,但是卫夫人势力根深蒂固,恐怕要你自己登基之后才能击垮。在那之前,我必须让慕雅回到我的手里。”

高俨厉声道:“你没得选择!”

高僖正色:“那咱们谁也别当这个皇帝了,就让七弟去当好了。”

高俨想了一想,道:“既然如此,你先自断一臂,试问一个残缺之人,又怎么可能位及九五,让全天下信服呢?”

高僖犹豫不决。文喜膝行至他身边,道:“太子殿下,万万不可!长陵王索要无度,先是要了你一只手,你若真依他所言,他仍旧不放人,再要你的性命又该如何?依我看,他是因为忌惮太子殿下,深知自己不是你的对手,所以才用这无耻手段逼您就范,太子殿下千万不可上当啊!”

高俨不耐道:“你这狗奴才实在是话多,再敢啰嗦一句,本王就勒断楚妃的脖子!怎么样,高僖,你断还是不断?”

楚慕雅只是默念:“不要,不要……”

高僖看着在他手中的楚慕雅,又看自己的手,闭上眼睛,举起了手中的刀。

“住手!”

文喜慌忙捉了他要砍的手,此时一个圆锐的声音传来,戚柔正和秦朗一起,带着几千府兵迅速加入高僖的队伍之中。顿时双方力量开始出现差距,立杆而下,胜负分明。

萧累玉跟随前来,见了此状,急着要夺下他的刀:“太子殿下不可!”又向高俨,“长陵王殿下,我才是太子正妃,我愿意与楚慕雅交换人质,请你不要伤害她!”

萧累玉不顾一切要冲过去,被戚柔拉住:“你冷静一些!”

高俨嘲笑道:“高僖,你真是艳福不浅呢,这里心系楚妃,那头又有一个甘愿为你送命的傻女人,不知我几世才能修得你这样的福气?”

秦朗冷笑道:“好一个长陵王,曾经好歹也是叱诧风云的人物,如今竟然沦落至以一弱女子相要挟,即便你以此索得皇位,恐怕也会令全天下不齿吧!”

高俨眼中陡然一片森气,脸色乍青乍白,不理会他,对高僖道:“枉你身为太子,做事竟如此武断,连自己都无法做自己的主,还要几个狗奴才在旁边帮衬才能深思熟虑吗?”

秦朗道:“太子深谋远虑,好过长陵王殿下鼠目寸光!你若识相的,立刻放了楚妃娘娘,待太子登基之后,尚可赏你一块肥沃的封地,让你此生富贵荣华,否则,我秦氏大军就以剿灭奸佞为由,管你是什么王,要你统统死在我尚方宝剑之下!”

高僖担心此言会激怒高俨,给楚慕雅带来不测,正要阻止,戚柔在他耳边低声道:“太子莫急,这是缓兵之计!”

高俨脸色微变,道:“你若不怕楚妃死在我手上,就尽管放马过来!”

秦朗冷笑:“我尚方宝剑乃孝武帝御赐,即便是当今圣上也不可阻拦,若今日真的因我而误伤了楚妃,将来太子登基后,我自会上书请罪,但即便如此,我秦氏一族也绝不容许肖小之人趁机染指我大齐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