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彻悟。男人和女人想的不一样,要的也不一样。只是在这之前,她不知道在这一番彻悟的背后,是如此痛彻心扉痛不欲生的代价。

泪水顺着太阳穴蜿蜒而下,楚慕雅狼狈地起身,穿好被他弄乱的衣服。如果说之前对他有所依恋,那么从现在开始,便什么都没有了。

她从未哭得如此失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眼泪哭花了脸,却又要压抑得不能哭出声,转成细细的啜泣。她蜷缩在屋子里一个阴暗的角落,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受挫与灰心。

戌时一刻。书房的烛火昏暗不明,高僖面庞冷峻而凄然,扶着额头支立于案上。宁静的夜晚,滴漏的声音分外响亮,每一滴都如此宁静,却又如此艰辛。他似不经意地问文喜:“她有什么动静?”

文喜僵直地站立着,不安地答:“还没有。”

戌时三刻。明月高悬,夜晚由宁静变得有些诡异。他的呼吸细细抽动,如睡着了一般平稳。狭长的双眼有了微红的痕迹,双眉之间也多了一份焦灼。

“她怎么样了?”

文喜回答得有些不忍:“貌似……还在哭。”

他闭上眼睛。

亥时。桐油灯已经渐渐枯萎,无力承担起黑夜的玄重,无精打采地闪烁着。文喜剪了灯芯,又加了少许桐油进去。跳跃的火苗照在他平静的脸上,却照不出他内心的波澜。他问文喜:“有动静了吗?”

文喜咬唇答:“还是那样,一动不动,不过好像没有再哭了。”

亥时三刻,从寂静得森然的远方传来一两声犬吠,文喜朝外面看了看,道:“她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太子,我要不要……”

他闭眼,扶着太师椅把手的手掌悄然收紧,心里开始隐隐作痛,即使闭上眼睛,也是她在面前流泪的样子。他黯然道:“把府门打开。”

文喜犹豫着没有动,时不时忐忑地看向外面,依然是浓重得让人压抑的黑暗,长风习习侵人骨髓的寒冷。

“太子殿下,可……”

他忽而没有再说。他跟随高僖多年,从小一起长大。虽然摸不透他的心意,却能从语气中察觉到他的坚决,以及安详的神色中透出的隐隐杀机。

从小到大,他最可怕的不是手段,而是他隐藏在温润容色下的隐忍。谁也猜不到他的隐忍会何时爆发,而一旦爆发,即使挡在面前的是神佛,也无法阻止他杀伐的狠辣及坚决。

文喜只好悄悄把大门打开,子时刚过,就见楚慕雅背着已经收拾好的行李,头也不回地走向漫长无边的玄夜。

然而,这一夜出逃并不顺利。

刚出驿馆没多久,便遇到了羯族人的截杀。曲令月挡了一阵,宇文霖趁着空隙拉了楚慕雅发足急奔,道:“出了邺城,便有人接应咱们!”

快到城门时,宇文霖看了看正卖力拼杀的曲令月,叫道:“快走!”

曲令月哑声喊道:“你们先走,我即刻就来!”

羯族人体力强劲,又出手狠辣,曲令月抵挡了几波,已感疲惫,剩下几个倒也不难对付,只是凭空又冒出两人,让她应接不暇。

那两人目的却不在她,而是宇文霖和楚慕雅。宇文霖拔出剑对了两招,但对方无意伤他,目的更在于身后的楚慕雅。

曲令月射出黑羽针,两人也是轻易躲避。

“是仙鹤派!”

曲令月察觉到有异,顾不上那两个羯族人,又跃身朝他们而来。她体力逐渐不支,宇文霖却仍不肯走,她哑然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楚慕雅尚犹豫,宇文霖咬牙,一狠心,带了楚慕雅直奔城门之外。

曲令月力竭之时,忽有几只利箭嗖嗖而来,直中两个仙鹤派的人腹部。秦朔率众将几人团团围住,仙鹤派两人面面相觑,他们受卫夫人所托,落入秦朔手中,无论如何都不能将幕后首脑招出,自尽是他们唯一可行的路。

宇文霖奔出邺城十几里,天色已经开始朦朦亮,二人都疲惫不堪。楚慕雅忧道:“令月这么久还没追上来,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宇文霖将她安置在一间破败的茅屋:“你在此等我,我去找她!”

“殿下!”

宇文霖脚步顿了顿,忽而回过头来,温和对上她焦灼的脸色,眼中的眷恋如细长的潺潺流水,沉静得让人心疼。他捉了她双肩,一字一句开口:“若是一个时辰后,我没有回来,你就回到邺城,去高僖身边。”

一提起这个人,楚慕雅便是一肚子的窝火,怒道:“你什么意思,我好不容易逃脱那个人的魔爪,你却要让我回去?”

她语气中的愤然让他明白她的口是心非,只觉心犹如被万千芒刺扎上,然而温和的目光一如从前,极力隐藏那缕不得已的无奈,沉重道:“只有他才能更好地保护你。”

楚慕雅眼泪夺眶而出。自己的心早已在几个时辰前被他伤得粉碎,如今宇文霖却跟交代后事一般,饶是再天性乐观,她也无法承受其中的沉重,大怒道:“你们这些臭男人,一个个只知冠冕堂皇,找一大堆借口,把自己说得跟伟人一样,究竟有没有把我们女人放在眼里?你回去找令月,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是因为在你心里她重过我,是不是?你放不下你们的十年之约,是不是?”

宇文霖隐去眼角的灼热,狠心开口:“我不能丢下她不管,我一定要回去找她。”

他转身决然离去,楚慕雅对着他的影子大喊:“即便你不回来,我一个人也要离开这里,我发誓,我一定要离开这里!”

悲恸的哭喊湮没在月白色的天际,不见半点回音。她无力地瘫软在冰冷的地上,哭得几近失声。

然而,宇文霖还没走几步,就看到一队人马直奔他们而来。

“不知二位要去什么地方?”高俨凌然在上,以俯撖姿态打量二人,又笑对楚慕雅道,“楚妃娘娘,我们又见面了。”

楚慕雅抬起哭红的双眼,瞪道:“怎么是你?”

高俨心疼道:“娘娘这是怎么啦?哭得梨花带雨的,让本王好生心疼,不知道是遇到了什么难事,本王能否帮你?”

楚慕雅擦干眼泪,怒道:“你滚开,每次遇见你,总没什么好事!”

高俨狡颉一笑:“娘娘何必这么说,本王对娘娘倾慕已久,这份心意天地可鉴,望娘娘明察。”

楚慕雅不屑道:“你我之间井水不犯河水,你此次回京不过是想趁乱争得皇位,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不必白费心机了,你是斗不过太子的!”

高俨嗤然一笑:“好一张伶牙俐嘴,本王喜欢。待本王登基之后,定要将你奉为贵妃,你意下如何?”

楚慕雅已经顾不得那么多,厉声谩骂道:“你厚颜无耻!”

对此,高俨不怒反笑,将痞性发挥得淋漓尽致:“打是亲骂是爱,爱妃骂得越痛快,本王越是喜欢!”

宇文霖大怒,将楚慕雅挡在身后:“无耻之徒!”

楚慕雅顾不得方才生的气,拉了他的手:“别管他,我们快走!”

高俨冷笑:“你以为你们还走得了么?”

高俨步步紧逼,却迟迟不动手,一直将他们逼至御河边缘。楚慕雅惶惑道:“你究竟想干什么?你别过来!”

宇文霖知道已无退路,想着只有与高俨拼死一战,希望楚慕雅可以趁机逃脱,当下将她推至一旁,道:“快走!”

只是宇文霖素来体弱,舞蹈弄枪起来,哪里比得上体格强壮的高俨,格挡了几十招,便有些招架不住。

楚慕雅一直缩在宇文霖身后,被高俨剑法逼得离御河越来越近,鞋子和裙子已经沾湿。高俨其他部下只是如看好戏一般,时不时大声喝彩,但并不上前助阵。实际上高俨一人对付他已经绰绰有余。宇文霖身上已经多处受伤,但高俨并不下重手,而是一寸一寸刺伤他,让他流血而尽,渐渐不支。

楚慕雅帮不上忙,只能干着急,宇文霖在她耳边哑着嗓子大声嘶吼:“慕雅,还不快走!”

御河虽水流湍急,却是他们眼下唯一的生机。宇文霖手脚酸麻,以剑支撑身体站立,大口大口地喘气,襦色外衫已经被鲜血染透。楚慕雅在他身边,坚定道:“殿下,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宇文霖只是摇头,低低叹了一句:“你再不走,我们就都走不了了!”

楚慕雅急出了眼泪:“要走一起走!”

高俨啧啧称赞:“好一对痴男怨女,死到临头了,居然还在此卿卿我我!”

宇文霖怒视于他,待好不容易缓和一些,趁他不备挥剑偷袭,却被高俨轻而易举挡开,随手挽了一个剑花,剑便贯胸而过。楚慕雅只觉眼前一阵晕眩,大叫一声:“殿下!”

她自己倒没什么感觉,只是这声“殿下”在外人听起来,却甚是凄厉绝望,竟惊得高俨头皮阵阵发麻。

宇文霖身子顺着高俨缓缓倒下,口中血如泉涌。楚慕雅发疯似的朝他冲去,被高俨一只手锁住上身,一只手反剪其双手。楚慕雅用尽所有力气朝他手臂咬了下去,高俨忍无可忍,将她摔在地上:“你疯了!是他自寻死路,怪不得我!”

楚慕雅眼前一片朦胧,只觉日月无光,天地间再无别的事物。颤抖着朝宇文霖爬去,将他搂入怀中,身子和嗓音都抖得十分厉害道:“殿下,你醒醒,你醒醒!楚国将士就要来接我们回楚国了,你看见了吗?”

高俨冷笑道:“楚国将士?他们压根就没来邺城,也没打算接他回楚国!宇文霖不过是楚国的一颗弃子,你跟了这颗弃子,也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宇文霖低弱的声音艰难道:“慕雅,我对不起你,从前我对你许下的诺言,终究还是没能兑现。”

“殿下,你坚持住,我们很快就会在一起了!”楚慕雅声音颤抖着,断断续续的,沙哑之中更觉凄婉绝望,然而从他那得到的确只是零星的回应,渐渐地,他呼吸越来越弱,身体越来越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