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慕雅为了见宇文霖,不愿意穿得过于臃肿,只一身风毛大衣,比高僖还单薄,蜷缩着身子,冻得如同只小兔子,瑟瑟道:“殿下身子疲乏,早早便睡下了。还多亏了太子带他泡的那场温泉,他说他连日来夜里经常失眠,泡完觉得身上通透了许多,也想就此睡个好觉。”

他感觉她有种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感觉,却还乐此不疲地跑腿,心里生出隐隐的痛,见她冻作一团,脱下大氅扔到她身上,淡淡道:“我太热了,帮我拿着。”

带有他体温的大氅覆着她的半身,见他精神抖擞,她也不再怀疑,道:“你不穿了,我能穿不?”

高僖睨了她一眼:“你要是嫌拿着麻烦,穿上也行。”

楚慕雅赶紧将身子裹了个严严实实,还包住了下巴和鼻子,笑道:“好暖和!太子你真的不冷?”

高僖已经冷得四个手指互相摩擦,脸上仍气定神闲道:“我自小练武,不惧寒冷,加之泡了温泉之后,体内热血如沸,这点寒冷怕什么。”

楚慕雅没有疑心,看着璀璨的烟花,心中无比神往,怅然道:“我还记得在楚国的时候,过年时,父亲就会买很多烟花,都是楚国最巧的工匠所做,我每次都嚷嚷着要点,母亲便像只老母鸡一样跟在我身后护着,生怕我有个好歹。那时郢都全城人看的烟花都是我点的,如今想来,真是恍如隔世。现在即使我想点烟花,竟也是种奢望了。”

高僖笑道:“这有何难,宫里有的烟花,难道我太子府就没有吗?”

楚慕雅眼前一亮:“当真?”

高僖执了她的手,带她看了库房中整整两大车的烟花,道:“不知这些够不够你今晚点个过瘾的?”

楚慕雅拍手叫好,将整车烟花搬下来一大半,拿了火折子小心翼翼地靠近信子,待看见火光四射,赶紧撒丫子跑开,顿时花炮升腾,五彩斑斓,将整个徵坊街照亮得如同白昼。高僖揽了她的腰身,道:“跟我来!”

楚慕雅不明所以,只见高僖凭空腾跃而起,借着一棵槐树着力,旋身轻跃,腾上了屋顶。楚慕雅身子晃了晃,犹自心惊地站立着,借着高僖的胆子,慢慢走了个稳当,找了处最高地,便坐了下来。

“在屋顶看烟花,是不是别有一番风味?”

楚慕雅满眼皆是明灿灿的烟花,在如此高处观赏,更觉近在咫尺。这个年夜是她前世今生有史以来最无法割舍忘怀的一种锦绣繁华。

没多久,她沉沉睡去,绵绵靠在高僖身上。看着她熟睡的容颜,如同小猫一般乖巧,虽然身上觉得冷,高僖却是从未有过的满足。

大年初一,太子府注定热闹,萧青女好好打扮了一番,一身粉红色芙渠平罗衣裙,外披着粉紫色绣金凰牡丹大衣,领口是柔软的风毛,光滑的低髻上垂着一只金雀点珠平钗,有些慵懒,也有些妩媚,再两只海棠花錾金步摇,一走一晃,更觉玲珑娇俏。毕竟有年轻的资本,整张脸白里透红,只略施一施粉黛,便能随意地掐出水来。

萧累玉也是一番盛装,一身大红花开富贵牡丹曳地外裳,里外三层的刻绣缠金霞衣,头上一对碧玺点翠七宝簪,一对金累丝錾花套钗,以及两朵紫色小绒花,甚是雍容。而沈芣苢丝毫不甘示弱,除了按照规格,不准穿大红牡丹外裳比肩正室外,一应的宝簪钗环竟样样不落萧累玉之后。

这番隆重,丝毫不比昨日的宫廷盛宴将就。

青女看着沈芣苢堪比正室的打扮,有些不满,萧累玉却笑了笑,道:“青女,你今日打扮未免太隆重了些,依我看,这件大衣不适合你,你还是去换一件素雅些的吧。”

青女不愿意,萧累玉又拔下她头顶两只海棠錾金步摇,道:“未出阁的姑娘就该这样清清爽爽的,多好看!”

青女看了看沈芣苢一眼,急道:“可是……”

“别可是了,听姐姐的话,赶紧去把这一身给换了!”

青女以为萧累玉不喜欢自己抢她的风头,虽然生气,但还是乖乖地换了一件粉红色的外裳,除了袖口处绣了几朵喇叭花,再无其他花样。

萧累玉看了十分满意,沈芣苢嘲笑道:“这就对了嘛,毕竟是在太子府上,本就长得这般清丽,再打扮得隆重了,抢了你姐姐的风头可怎么好?”

青女愤愤地想要回击,萧累玉按住她,对沈芣苢嫣然一笑:“妹妹今日甚是华美,太子殿下一会儿见了,必定喜欢。”

沈芣苢冷面一嗤,不予回应。

萧累玉又吩咐珍珠琉璃等人:“你们动作利索些,今日是初一,定会有许多人上门来拜年,别到时候弄得手忙脚乱的!”

高僖到来时,沈芣苢殷勤地上前,道:“太子殿下,新年好!妾身给您拜年了!”

一身珠钗累玉看着十分累,高僖只淡淡扫过一眼,便转移目光,见萧累玉也是这般,眉头微皱,脸上却笑道:“累玉甚少穿得如此艳丽。”

萧累玉略福了福,道:“这些东西还都是年前时母后赏的,妾身看尘封多时,借着今日喜庆,一时心血来潮便一股脑儿全用上了。”

高僖淡淡点头,瞥见身后的青女,方觉眼前一亮,微微笑道:“小姨子也在。”

青女这才知道姐姐的用意,脸色晕红,屈膝道:“见过太子!”

高僖也不过多看了一眼,便对萧累玉道:“今日辛苦累玉了,我要出去一趟,你帮着我接待那些客人就好。”

萧累玉倒是淡然,青女有些急切,刚要开口,文喜跑过来,肃然道:“太子殿下,马匹已经准备好了。”

沈芣苢惊道:“太子要去哪里?”

高僖没有回答,而是叫住正在搬花的楚慕雅:“慕雅,你跟我去个地方。”

楚慕雅尚在茫然,听得这话忙放下手中硕大的花瓶,惶惑道:“去哪里?”

高僖向来不喜别人问这么多问题,一言不发地走到府外,上了马,问道:“你自己能骑吗?”

楚慕雅一边怔仲一边道:“应该没问题吧!”

高僖轻夹马腹,已经驶了老远:“那你赶紧跟上!”

楚慕雅不明所以,在三个女人锐利的目光中,苦着脸蹬上马,却一蹬踏了空,差点狼狈得无地自容。再一蹬,才心惊胆战地上了。

跟着他骑马来到郊外,却是一片寂寥的山林,积雪覆盖,鸟兽绝迹。将马系在山下,高僖伸手拉了她徒步上山,楚慕雅不禁问道:“太子,今儿个是大年初一,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这里有什么吗?”

高僖一路上不曾言语,面色凝重。握着她的手也是紧紧的,拖拽着走路缓慢的楚慕雅,脚步飞快而沉重。

她始知他是前来吊唁。

秦稷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而还,因是战败,不能风光大葬,便葬在这片幽静的山林之中。他们来时,墓前已经跪着一女子,双肩耸动,低低啜泣,正是秦风的奶奶,如今年方二十六岁的戚柔。

戚柔沉浸在悲恸之中,待人已到身后才有所察觉,忙拭了泪赧然道:“太子殿下。”

高僖和楚慕雅纷纷行礼:“见过舅母!”

“见过秦夫人!”

如今秦朔承袭父位,成为威王,所以名正言顺的威王妃便是陆浅容。为了区分,戚柔也卸下了王妃的称号,府里人多称她为秦夫人,或者夫人。

戚柔退至一旁,高僖略正衣襟,直直下跪,凝重之后是深深的敬意和痛惜,须臾方开口:“舅舅,我来看你了。”

楚慕雅也照做,下跪磕了几个响头。

闻此,好容易拭干泪的戚柔再次潸然泪下,如初春未曾消融雪花的长青叶下摇摇坠坠的水滴般晶莹,亦脆弱得像一阵风吹过,便不能自已地落下。

枯木嶙峋的山林一片寂然,只有三人踩在雪地的细微脚步声。万籁寂静得如同此时戚柔的心境。

“舅舅已去多年,舅母也该从悲恸中走出,不然他老人家在天之灵,也不得安宁。”许久,高僖才缓缓开口。冷风灌起他的玄袍,肆意飞舞着。

戚柔眼角湿润:“我嫁给王爷那一刻开始,王爷便同我说过,他生于战场,马革裹尸便是他此生的归宿。在那之前,我从未听过王爷打败仗,所以也不曾将这话放在心上。即使是现在,我都有种奇怪的感觉,王爷他一定在某个地方疗伤,总有一日,他定会回到我身边。”

楚慕雅听得有些心酸,高僖怅然道:“舅母与舅舅情重,然也该知天命难为四个字。舅母如今还年轻,这几年您一直自苦,焉知舅舅乐见你这般折磨自己?”

戚柔无力笑了笑:“已经习惯了,难道真要我委身于一个我不喜欢的人吗?太子殿下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这样守着王爷,自有我自己的理由,你不必再劝。”

“只是……”

“太子殿下一直说我,你自己又何尝不是至情至性,为了那位姑娘伤怀至今?”戚柔云淡开口,“情之为物,根本就不是人力能左右,安慰别人的话,永远都安慰不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