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

宫中的年宴铺陈得奢华无比,皇子们携了家眷赴宴,就连国舅府一家也在席。陆浅容一脸怒容地看着高僖左右两边的女子,一个比一个妖艳大胆,还殷勤地给他斟酒,顿时眼睛一红,端起眼前酒杯,一饮而尽。

秦朗冷眼看着,甚是痛快,秦朔按了她的手道:“喝这么急做什么?小心别喝伤了身子!”

陆浅容瞪着他:“大过年的,你就不知道说句好话吗?”

秦朗兴致盎然地看着娉婷歌舞,笑中含了丝讽刺道:“大过年的,弟妹就没个好脸色吗?”

秦朔赶紧不安地说道:“好了,大哥,你少说两句吧,容容已经不高兴了!”

秦朗知道这个弟弟把她疼得比心肝还紧,当下也不理睬,拿了酒朝几位皇子敬了去。

高季衍喝酒喝了一半,打量着在座的皇子及皇亲,问皇后道:“怎么,俨儿今年没有回京过年?”

想必高俨还在为高僖怒杀他的心腹一事心有余悸,加之那日之事,郭糜虽保持中立,实则更多有偏袒太子之嫌,他觉得回京也占不到什么便宜,反而惹人注目,让人说他回京太频繁了些,心有异图。为了避嫌,因此索性不回京过年。

秦皇后雍容笑道:“长陵王上个月回了一趟,想必是觉得盛京离京城太远,路上奔波劳累,才不回来的吧!”

卫夫人笑道:“上一次长陵王回来的确是仓促了些,但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居心叵测,一通吓唬之后,估计不敢回来了吧?”

高季衍凛然道:“哦?俨儿是朕的皇长子,谁敢吓唬他?”

卫夫人打了个马哈,扶正了一下摇摇欲坠的赤金合和簪:“长陵王是资历最深的皇子,我仂儿如今才多大,试问满朝文武之中谁还有这个本事?皇后娘娘,您说呢?”

秦皇后知道她意思,也不甘示弱:“太子为陛下分忧,比长庆王大不了几岁,却每日承担繁冗的国事,长陵王不按预期回京,本就动机可疑,不过是他自己心虚而已,怪不得僖儿。”

卫夫人笑道:“娘娘这话岂非不打自招?臣妾又没有说是太子殿下所迫……”

“你言下之意不就是如此吗?也难怪,你家长庆王的遂城虽然遥远,往年都是第一个赶回邺城的……”

“好了,你们别再吵了!”高季衍心烦意乱,“没回来就没回来,兄弟之间哪来那么多弯弯绕绕!吵得朕脑瓜仁儿直疼!”

秦皇后一喜,施礼道:“陛下英明!”

高季衍没好气道:“朕的英明天下皆知,用不着皇后日日挂在嘴边!”

卫夫人本来不满,听得此话也得意了一回,赶紧向下面的高仂使眼色。高仂顿时机灵,端起酒杯道:“儿臣敬父皇母妃一杯!愿父皇身体康健,母妃心想事成!”

高季衍喝完这杯酒,方觉气消了一些,继续看着下面的歌舞。

后宫一干嫔妃都红光满面,唯林才人精神有些不济。高季衍关怀道:“林才人身子不适吗?倩公主怎么没带来?”

林才人仓皇起身,屈膝道:“多谢陛下垂询,臣妾只是有些疲惫,并无无碍。公主刚刚吃过,已经睡下了,陛下想要看公主,臣妾这就去把她抱来。”

高季衍点头:“好。”又温柔道,“爱妃遭遇难产,身子不济,也需好好保养才是。”

林才人顺眉垂目,笑意温柔得如和煦的春风,令人沉醉:“谢陛下关怀。”

他目光尚在林才人曼妙的背影上舍不得移开,惹来柴氏的不悦。

沈芣苢给高僖斟酒之后,也端起酒杯,对他道:“这是妾身第一次与太子殿下一同守岁,妾身敬太子一杯,先干为敬!”说着掩袖一饮而尽。

高僖只抿了一口,沈芣苢不满,十分卖力地撒娇道:“太子,您看妾身都喝完了,你也不许剩!”

陆浅容只觉要被这个女人腻歪得吐出来。

高僖瞧着她,清冷笑道:“你既然未尽兴,不妨与累玉多喝几杯。”

顿时沈芣苢的撒娇便有些尴尬,尽管再卖力,也像戏子一般,让人可笑。

萧累玉即刻端过高僖的酒,对沈芣苢道:“妹妹,请!”说着也是掩袖,一饮而尽。喝完又添了一杯,“方才那杯是太子的,这杯算姐姐敬你,请!”

沈芣苢脸色乍青乍白,迟疑着要不要喝,又不想在大房面前失了颜面,于是闭着眼睛又干了一杯。

高僖起身,在萧累玉耳边道:“我先走一步,一会儿若是父皇及母后问起,就说我出去透透气。”

萧累玉问道:“那太子是要去哪里?”

高僖细声道:“我回去了,你陪他们守岁,也别熬太晚,你身子还没好全。”

淡淡的关怀已让萧累玉满身心感动,嫣然笑道:“我明白了。”

沈芣苢还没从方才那杯酒的烈劲中缓过神来,高僖已经起身离开。陆浅容坐不住,正要起身,萧累玉忽而举杯对秦朔道:“秦世子,我敬你们夫妇二人一杯!”

秦朔只好拉住心不在焉的陆浅容,脸上笑道:“太子妃实在太客气了,不愧为女中豪杰,我先干为敬!”

被萧累玉这么一带,顿时气氛也上来了,左一轮右一轮的觥筹交错,好几圈下来,萧累玉已经有些不支,被珍珠扶着,约莫着高僖已经走远,陆浅容追不上了,这才消停下来。

她悄然对珍珠道:“去给我弄些酸梅汤解酒,我快支持不住了。”

秦朗有些恍然的了悟。难怪素日里虽不见高僖如何宠爱萧累玉,却是实打实地完全信任于她,这样一位贤妻,实在是比轻狂浮躁的陆浅容好上太多。

卫夫人见高僖离去,殷红的嘴唇不由得轻轻上扬,魅惑至极,将手边酒水一饮而尽。

林才人从含光殿出来,在长桥处遇见了孟起。与其说是遇见,倒不如说孟起一直在此等候着她。

“孟公子?”林才人有些喜出望外,“你怎么在此?是公主有东西托你交给我?”

孟起笑意有些疏离:“没有东西交给才人,我就不能来看你吗?”

林才人有些嗫喏,强装镇定后,勉力笑道:“今儿个是除夕,公子怎么还这么有雅兴到宫里走走?”

孟起负手玉立,昔日里的风流形状,此时却在闹中取静的夜晚显得分外高远:“这些日子以来,其实我大可不必费这么多周折,来告知你温宪公主的近况,她其实一直都住在太子府中,被太子好生照拂着,之所以每每进宫告知你,不过是想找机会见你一面。只是现在看来,才人并不想看见我。”

因生产落下的病根,让她脸色在雪光的映射下更加苍白。她凄迷一笑:“我只想好好地在宫里活下去。”

孟起怅然一笑:“我知道。”他扶着柱子,修长的身影在月华下清朗而冷戚,“从前听说太子殿下对一个女子用情很深,以至于那女子去世多年,他仍对她牵肠挂肚,我却从不知那是一种如何的滋味,直到遇上了才人,我才深深体会到其中的甘苦,竟险些让人沉沦。”

林才人侧头,心中掠过一丝暖意,脸上却是分外的幽凉:“孟公子向来逍遥惯了,也舍得为一个人停驻么?”

孟起的笑越发苍凉:“是啊,作为面首,我哪里配喜欢一个人,才人心里一定在笑话我,觉得我太轻浮吧?”

林才人嫣然一笑,眼睑下印出一轮扇羽:“并没有。”

孟起还是与她保持适当的距离,顺着柱子坐下,转为爽朗:“对了才人,可否让我知道你的真实名字?若在没有旁人之时,我真心不想才人才人这般叫你,实在生疏得紧。”

林才人淡淡道:“我是温宪公主的陪嫁,本来就没有身份,如今好不容易让陛下册封为才人,你还是和宫里其他人一样叫我吧!”

孟起脸上闪过一丝失望,林才人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与他保持适当的距离:“我单名一个瑶字,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的瑶。”

孟起的脸顿时喜逐颜开,待她走后,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这个名字:“林瑶?林瑶,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瑶儿,好名字。”

他欣喜得差点忘形,却在一个无意的转身之中,瞥见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

高僖从宫里出来,明显感觉到凛冽许多。这几日虽然天气好转,几乎半个月以来积压的大雪也没来得及融化,宫里还有人清理,到了宫外,一脚踩上便是厚厚一层。因着街上格外安静,团龙密纹的黑底靴踩在雪上,发出烈烈的声音。

俗语称,下雪不及化雪凉。高僖穿得单薄,只外面一件大氅敦厚保暖,冷风一吹,便不由得拢了拢身子。

皇帝年纪大了,通常守不到子时,便提前两个时辰开始放烟花。因宫廷建造地势较高,火树升空时,全城皆可看到,如同落了漫天的星雨,豪阙瑰丽,甚是喜庆。

大过年的,别人都在团聚,他却觉得有些孤单,竟呆呆看烟火看了好一会儿。

许久,他才发现,孤单的不止他一个。

“你没有陪宇文霖吗?怎么这么早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