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季衍幽幽起身,卫夫人本想扶,岂料被孟起抢先一步过来扶他。年过花甲的他折腾了这样久已有疲态,漫声道:“血洗实在过于残酷,还是少动些杀念吧,他们都是大齐的百姓,都是朕的子民。”

卫夫人轻柔地笑着,阴郁目光对上高僖阴晴不定的脸。

路过高僖身边时,他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今日差点受了委屈,回去好好调整一下,明日早朝还有西北军务等着你。”

高僖作揖,声音带了些许苦涩:“是,谢父皇体恤。”

高季衍眼中是复杂的目光,落在这个寡欢内敛的儿子身上许久,最后只是叹了一叹。

几日后,孟起不请自来,到太子府找高僖续话。

“怎么今日有空?是来要本太子就昔日猎苑一事向你致谢的吗?”高僖递给他一杯茶,带着笑意问道。

孟起疏朗的笑意带着些许散漫,不屑道:“若太子真有诚意致谢,就应屈尊到敝府去才是,怎地还要反过来,让我亲自上门讨谢?况且,就算是亲自上门,也未必能得太子金口一开,还是算了吧。”

两人一向交心,倒从未因为他是高季衍男宠一事而介怀。高僖漫声道:“不过就算不为我自己,也要为孟公子对杜珂的求情有所表示,你的话父皇还是更爱听一些,要不是你找出一个人顶罪,恐怕杜珂也没那么快脱身。今日就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吧!”

孟起端起杯子,正色道:“不过是举手之劳,况且这事不是陛下爱不爱听的问题,而是我与太子殿下相交多年,深信太子的为人罢了。那卫夫人心计深沉,几次三番陷害太子,布下的局虽然不见得多高明,却能每次都干干净净地置身事外,想要抓住她的把柄,还真是不太容易。”

喝了一小口,察觉到杯子有异,遂移开些细细打量,难以置信地笑道:“这杯子上面一层竟是粉红色,太子殿下什么时候口味变得这样了?”

高僖脸色微变,略带些尴尬,伸手便要夺:“爱喝不喝,还那么多话!”

孟起却将杯子一移,细细嗅着茶香满鼻,沉醉道:“茶香闻起来竟都是粉红色,像极了桃花的味道,这岁寒三友中加了早晨松针上的第一滴晨露,这样细腻的茶水估计只有女子才能煮出来,不大像是太子妃的风格,难道太子殿下府上藏了别的女子?”

高僖沉着脸,却是难掩唇边的笑意,冷冷道:“一本正经地胡诌,茶香怎么可能是粉红色?是新来的那个丫头闲来无事泡的茶水,我竟喝不出不同。你鼻子倒是灵敏,这都能闻到。”

孟起继续沉醉袅袅茶香之中,闭目道:“难得,真是难得。”

高僖不解其意:“什么难得?”

孟起折扇敲击着桌面,阴阳怪调道:“太子殿下从前不会让府里女眷给你近身伺候的,最近不知是不是开窍了,竟也知怜惜闺中女儿的情意?”

高僖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刚要否认,那厢孟起脸色忽而一变,道:“不过这茶虽然煮得别出心裁,却并不合我的口味。太子殿下,恕孟起直言,也不适合你。”

高僖直视着他,佯装薄怒道:“今日你话里有话,究竟想说什么?”

孟起只好开门见山:“听说去年和亲的那位楚国公主,不知道犯了什么罪,同时得罪了皇后娘娘和卫夫人,因此被发落到陵园去守陵,我前几日受人之托,去陵园照拂,却查来查去都查不到那位楚国公主所在,太子殿下,您说起不奇怪?”

高僖愣了愣,正色:“这才是你来我府上的目的吧?”

孟起挑眉,桃花色的脸愈发勾勒出妩媚姿态:“不错,不过我既然来了,你就休想像糊弄别人一样糊弄我,说吧,那位楚国公主是不是在你这?”

高僖坦然,抿着的唇角轻轻勾起,正视他道:“你猜的没错,她确实不在陵园,而是在我这里。”

孟起眼中露出质疑的笑意:“只是我不明白,太子殿下是出了名的坐怀不乱,不知那楚国公主是怎样的倾城之貌,能让太子犯如此大险?”

高僖看着粉红色的茶杯确实有些不大习惯,这个楚慕雅竟幼稚成这样,也是让人头疼。索性将茶杯放在视线之外,正声道:“你可知那位楚国公主是何许人?”

“何许人也?”

高僖拿出一个鎏金的九连环,道:“还记得这个吗?当年在楚国,那个轻易解开玉连环的女子,就是她。”

孟起惑然,眼睛睁得极大:“那个天才少女?她不是楚国国相之女吗?”随即恍然大悟,“楚国以温宪公主和亲,而温宪公主并非嫡公主,而是从宗室女子中挑选出来册封的,竟然挑了楚泽芳之女?呵呵,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恐怕不是巧合,而是命中注定。”说这话时,他眼中带着几乎不可见的坚决和肯定。

为报平安,楚慕雅绞趴在桌上,尽脑汁想写封信交给小希她们,咬着笔头想了半日,方提笔写下:邺城沐春风,欲书意万重,复恐言不尽,尽在此简中。

高僖见她执一块狭小的竹简,不解道:“为何用竹简写?我堂堂太子府,连白纸都用不起了吗?”

不说还好,一说,楚慕雅便愤然道:“白纸被文喜那厮藏起来了,说什么洛阳纸贵,非不让我用,我就找了一本古医典籍,发现最末端有一根空白的竹简,于是就拆下来先用着了。”

高僖喃喃:“那个文喜何时变得如此小气?”忽而想起最近纸张确实用得太快,问道:“你都用纸做什么了?”

楚慕雅避开他的视线,漫不经心道:“没干什么啊,就是画了几张画,不知怎地就得罪了文喜,他就不让我用纸张了。”

高僖问道:“画呢?”

楚慕雅愤然:“被文喜那厮拿去了!说是要拿去……拿去上官房也比给我作贱好。”

高僖眉头不由得皱了皱:“你画的什么?怎么把他得罪了?”

楚慕雅扬起头,不怀好意道:“你猜?”

估计没画什么好东西,才会让文喜这般愤然,当下也不再问,道:“我才没心思猜,不过你写的这些,你确定你那个跟你一样傻的侍女能看懂?”

楚慕雅抬头看了他一眼,还正经八百地想了一遍:“对哦,小希好像不懂诗文的,游夏那丫头虽然稳重,但是也不识几个字。我该写得通俗一点才是。”

用小刀将上面字迹轻轻刮去,又写道:我现在过得很好,你不用担心,有空多看看书,有什么话,就托孟起告诉我。

写到“孟起”两个字时,竹简已经写不下,最后三个字又不能不写,顿时又求助地看向高僖。

高僖不胜其烦,道:“罗哩叭嗦的,你非要写些什么吗?字迹能作假,万一她们还是不相信怎么办?”

楚慕雅咬着下唇,无比认真地思考了一回:“那我该怎么办?”

高僖只觉这个女人蠢得让人心疼,看着她手中玉镯,道:“这镯子她们认识吗?”

楚慕雅点头,顿时明白了,将镯子取下,交到他手中,又确定了一遍:“我真的不用说什么吗?告诉她们我现在很好?要不我把那个‘有空多看看书’刮掉,重新再写……”

高僖伸手将竹简夺了过来,怒道:“古籍你都敢拆,活得不耐烦了吧?赶紧给本太子装回去!”

楚慕雅碍于他的淫威,极不情愿地将所有字刮掉,讪讪地将竹简装回,拿了镯子出门,立马换了一幅笑吟吟的脸色,双手奉给孟起:“那就拜托了,你告诉林姐姐和小希她们,就说我很好,不必担心。”

孟起笑着接过,语气中有着那么一丝好奇的意味:“这是自然,报喜不报忧嘛,只不过跟着太子殿下日子不大好过吧?”

楚慕雅恨不得抱住他痛哭一场,来表达这些日子所受的非人委屈,只是碍于高僖在旁边,不好意思将对他的不满表现得过于明显,只幽幽叹道:“你我心照不宣就好。”说着嘟起嘴要亲他。

无辜的孟起眼睛越睁越大,这姑娘如此热情,简直前所未闻,然而当着高僖的面,这个吻是接还是不接,高僖已经愤然将他俩的距离拉开,急道:“你干什么呢?”

楚慕雅一脸单纯道:“感谢他啊?你不是说在齐国,这是最高诚意的致谢吗?”

孟起有些懵,怔怔道:“什……什么最高诚意?”

高僖脸上有些挂不住,对孟起急急道:“这没你事了,你拿了东西可以走了!”

楚慕雅叫道:“先别走,先让我谢完!”说着又嘟起嘴唇。

孟起已惊起一身的鸡皮疙瘩,惊恐的目光在高僖和楚慕雅身上徘徊,搓着胳膊道:“楚姑娘,你谢归谢,别趁机占我便宜啊?”

那楚慕雅虽然单纯,但也不是傻子,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嘟起的嘴唇在半道上就平了下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脸怒容地瞪着高僖。

趁着两个人对视的沉默当口,孟起蹑手蹑脚地准备撤离,并附上一句:“你们俩有什么恩怨千万别算到我头上,我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