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没有干的时候,建桥大军就没有停止的时候。人类的圆满,莫不过是在没有路的地方铺路,没有桥的地方建桥,无论我们在哪里,一条条路,一座座桥,都通向我们心灵的故乡。

从20出头就顶职到大桥的夏师傅,怎么看都不像是在工地上混了一辈子的人。

老夏名厚宏,大个子,大头长脸,讷言。走路四平八稳,做什么事都讲个周正。他站在桥墩下面,真的像桥墩一样,又稳又重。

同事们说,从来听不到夏师傅喊苦叫累。有时候事真的急,但他怎么也急不起来。有时候别人催他:“夏墩子,你跑快点噻。”催狠了,他就回:“叫,叫,叫魂啊,快马没好步,慢工才能出细活,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做什么事要上个规矩哇,哪个能一口吃块饼,一锹挖口井?”

他就这样子,像田间的一头老慢牛,永远不急不慌地犁他的地,在工地上平平安安过了一辈子。

老夏的老家在南通市海安市曲塘镇南边的大陈庄,家中还有妻子与老母亲,独女在省城的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

老夏现在做的活是专职安全员。说起来是专职安全员,每天不声不响在工地上从早跑到晚,其实要做的事远不止这些,要指挥塔吊、吊机、渣土车,只要有需要的地方,都得跑,还要跑快点。

每个工地刚开始的时候是最艰苦的,一无所有,水电不通,一切从头开始。老夏来五峰山工地的时候,生活区已建好,没像打前阵的人受风霜之苦。听他们第一批来的人说,刚到五峰山,行李还没来得及放下,2015年的第一场暴雪便覆盖了大地。工人们顶着风雪挖地基,连夜开工建活动板房。可是,地冻住了,哪里挖得动。

老夏说起南锚地基的天坑时,特别兴奋。从10月份进场,南锚开挖地基,最多的时候300多号人围在天坑里,机械声和人声,每天人欢马叫的大场面,不分昼夜。

老夏说,好歹也在大桥上混了几十年,但从来没有见过工地上挖这么大的坑,南锚基础从头年秋一直挖到第二年的春天。到2月份,才开始做边坡,建施工道,挖土挖到二十几米深的时候,再也挖不下去,全是一边深一边浅的大石头。挖不下去的时候,开始用机器钻。在开始打钻孔桩的时候,钻头都给钻没了。那埋在地底下的大石头,谁有透视眼看得见啊,只能是切一段萝卜洗一段泥。到6月份的时候南锚还在地底下,把十几辆车放进去装土,从斜坡爬上来。后来挖到更深的时候,汽车也爬不上来,用吊机吊土。挖3米浇一次混凝土,往下挖到第五层的时候,还没挖到一半的深度。站在基坑里抬头往上望,那个怕啊。在里面做活的人还不晓得怕,但管安全的人怕啊,天天看着心都打抖。这个山坳子里的天坑,因为施工场地太小,没办法放边坡,直上直下,逼陡的,汽车都爬不上来的,要是塌方了,两条腿的人插翅难飞。几百号人在里面,要挖下去四五十米深,那可是泥墙,会塌方死人的。每往下多挖一层便多了一次不可预见的施工风险,到第五层是分水岭。

老夏像说书人一样说南锚,说到第五层的时候,他卖了个关子不再往下说了,手中的对讲机正好“嘶嘶啦啦”叫起来。我后来像狗仔队员死盯着他打听南锚更多的事,老夏像个孩子一样笑起来:“我只是专职安全员,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行,对那些高深的技术只懂个皮毛啦,你去问总工李奔琦去,他肚子里料多。”

和老夏一起站在S2号墩边上一个多小时,脚冻得发麻。这么冷的天,老夏还是戴着春夏季的安全帽。冬季安全帽有护耳,他不想戴,那个护耳捂住耳朵,挡住声音听不真,在现场抓安全的人耳朵就是要尖。

下午回填土,老夏有条不紊地指挥渣土车倒土,指挥头顶上飞过来荡过去的塔吊。那些大家伙,喘着粗气,在他的指挥下,服服帖帖的,叫到哪就到哪。半天很快就结束,我冷得牙齿打抖。老夏望着我用海安话说:“冻只冻懒人,不会冻勤快的人,不停地做事的人,怎么会挨冻呢?”回到值班室,老夏取下头上的白色安全帽,我才发现他的头发湿了一圈,还冒着热气。后来才知道,在工地现场,他不是不着急,而是把所有的急,都放在肚里。用他的话说:“大凡小事,你表面上越是急,越是容易出豁子,因为你的急,给别人一种慌乱的错觉,弄不好,反而容易出大事。”

这么大的工地,自开工到现在,备受外界关注,除了媒体单位的采访报道,摄影发烧友拍照,还有许多想一睹大桥工地的群众。来参观的人越多,工地现场的安全员越是紧张。从外面涌进来的人什么也不懂,对什么都好奇,总想弄个究竟,这就给安全员增加了额外的负担,巴不得多长两只眼睛。

老夏和所有的大桥职工一样,半辈子耗在大桥工地上,36年里,经历了8座顶级大桥的建设,到今天的五峰山大桥,一晃几十年没了。

工地上几代人在大桥局的一抓一大把,老夏也是,18岁顶职进了大桥局。老夏弟兄好几个,在父亲快退休的时候,他正好达到顶职的年龄。父亲第一个参建的大桥是武汉大桥,第二个大桥是南京大桥。等小夏顶职进大桥工地时,分到了九江大桥,一年后去广西桂林,像打仗一样,造完一座桥便换一个地方,这辈子跑了许多地方,最远的地方到过东北吉林、通化,广西的柳州。现在的五峰山大桥是离家最近的。年轻的时候不怕路远,越是年纪大了,越怕离家远不方便。以前在桂林、沈阳、齐齐哈尔的大桥工地上,一年才能回家一次。

大桥局原来什么工种都有,老夏是打铁的。打工地上所需要的扳手、撬棍、铁钎子,凡是用得着的,都打。那个年代能有个正式工作,跳出“农”门,穿上大桥局发的工作服,端上大桥的铁饭碗,按村里人说的那样,傲得鼻子都可以翘到天上去。

“我们那个年代顶职进大桥的人,凡进来的大姑娘小伙子,没有一个讨得了巧。那时候机械本来就很少,许多重活都靠搬、抬、扛,20出头的大姑娘,刚参加工作就分在钢筋班,一卡车一卡车的钢筋要下货,没办法,藏青色的劳动布披肩一围,往卡车下面一站,两手叉腰,车上的人把整捆的钢筋往下放,她们用双手接住,两腿发力,让力气凝聚到肩膀,深吸一口气,抬腿就走。”对于扛钢筋这活,老夏至今记忆犹新。才进大桥的年轻人,都有点蛮力,也都想逞强露一手,但想过这一关,真的不容易,个个脸都憋成猪肝色,颈脖子梗起一条条青筋,像田里的蚯蚓在红彤彤的皮肤下面游动。一车货卸完,两条腿软得似面条,瘫在地上,半天也不想动。

“我们那个时代的大桥人,每天累得腿抽筋,但是没有人叫苦。父亲说,造桥铺路多少代人,哪个不是这样一步步走过来的,你想叫苦,嗓子喊破了都没用。天生就是造桥的命,就是不能叫苦喊冤,要说苦差事,比这事还苦的事多了去了。”

老夏从不喊苦,一天天过,反正今天肯定会比昨天好过。父亲这一代人没过到什么好日子,等日子稍微好过些了,他永远走了。母亲年纪越来越大,身体也糟糕得很。

下午1点半,跟着老夏从生活区步行,往2000米远的南锚碇施工现场去。阳光照在雪地上,晃眼。道路的南边是引桥30号墩,为大里程区,从北边的第29号墩为小里程区,一直通向江边的4号主塔。每一个桥墩都有专人负责,从地下打钻孔桩,到地面承台,墩身的钢筋绑扎、浇筑混凝土,一个桥墩的工期至少需要5个月才能完工,专职安全员就要站5个月,而且不仅仅只守着一个桥墩。

越是大的工地,纪律越是严明,管理越是精准,所以工地也是禁区,往来的大型车辆机械,空中塔吊起吊的重物,处处有风险。对于任何外来者,哪怕是工地上的一条狗,都能准确地嗅出陌生人的味道,都会以怒吼的方式发出警告:别靠近这里,离远些,危险!

老夏本来想趁这几天不太忙回家看看老娘,但是群里通知这两天要开好几个会,所有人员没有特殊情况,最好不要请假。于是,他留下来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