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五峰山千米大桥的钢铁爬梯,有99道弯弯的路,这条路由99级台阶组成,每一节上升的阶梯上落满大桥人的目光。他们三个,用无数的目光通过镜像的表达,传播到更远的他乡。和着江水拍岸的声音,就是大桥人血管里血在流动的声音。

林中一株竹

外面来大桥参观的团体或个人,大都熟悉项目部的书记们,第一位是局指书记崔永兴,第二位是一分部的书记金玉林,第三位是二分部的书记辛海宁。来宾们在崔书记的带领下直奔大桥会议中心,金玉林和辛海宁紧随其后。辛海宁在南锚碇和引桥主持工作,金玉林在江边4号主塔、5号墩和6号墩。他们仨,在各自的分部里负责党建工作,负责外部的协商沟通以及繁重的接待工作。他们仨虽然现在不在生产第一线,但他们知晓一线所有的生产工序、工艺,安全质量等等,他们仨年轻的时候都在生产一线,通过不懈的努力,走上管理岗位。三个人在不同的项目部,各司其职,从新闻报道,到党建活动,这么大的一个团队,散开来如天上的星星,聚在一起就是一把火炬。他们是思想工作者,这么大的工地场,每个人的思想有时像江滩上的芦苇,难免摇摆不定,无法生根,更需要归拢。

也许有人说:书记嘛,吃的是磨嘴皮子的饭。可是,光凭这三寸不烂之舌把一个人或一群人的思想归拢,谈何容易。这人世间的事,就是扑朔迷离,精彩纷呈,像花蕊一样,一层层开放的过程鲜艳无比,真理却隐藏在花蕊中。对管理几百人的工地,他们要倾尽全力,哪怕面对一件小事,都要理清头绪。

他们三人中,老崔年长,2020年到正式退休的年龄,金玉林和辛海宁同龄,都是1969年尾巴上的。三个人中,老崔和金玉林的身体差些。老崔糖尿病许多年,每天打胰岛素。4号主塔封顶的那段时间,要接待许多人,那半个月他的身体严重透支,5月15日正式封顶的前一夜,整夜没睡成。气血两亏,面色无华,声音沙哑,突然间消瘦。在江边的会议中心,看到他忙进忙出,不断地与来宾打招呼,高大瘦削的身影,平时很合体的衣服,开始在身上飘。金玉林肺气肿,心脏也不太好。辛海宁的女儿2019年高考,妻子身体不太好,正在慢慢恢复中,而孩子是他最大的心病。十二年寒窗,一考定终生,怎能不急。

他们都是从一线最脏最苦的活开始做起,年轻时身体底子好,并无大碍。长年在外风餐露宿久了,湿邪、风邪入骨,等人到中年,秋后算账。

他们三个人的工作都在一条线上,在工作中经常互通有无。在金玉林和辛海宁的眼里,老崔是一位特能吃苦不计个人得失的老领导。虽然从事党建工作,但骨子里文人意气颇多,仅从那一手的好字里,便可窥见他骨缝里的脱俗清高,从内到外散发出一股竹子的清气。

他们三个人的主要阵地,并不是坐在办公室写材料和接待各路大神的来访,主战场还是在工地一线。

5月上旬,央视科教频道来大桥拍摄专题片,老崔5点半就起床,拿上拍摄装备,带着一群人,一大早往江北而去。在北岸放索区拍了2个多小时,然后再到江上拍摄,一直忙到中午1点半,才回生活区吃饭,稍作休息,下午3点钟出发去南锚碇继续拍摄。

作为大桥的主人,老崔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反复向客人介绍大桥建设中的节点和亮点,声如洪钟,字正腔圆,在人群中鹤立鸡群。

摄制组在南锚碇的锚体上摆开了阵势,寻找最佳的角度,工人们在各自忙,他们只剩下最后一根索股入鞍,鞍部上覆盖上铅块,这些铅块将和索股相连,永远被封存在此。

老崔脖子上挂着大相机,掌中一手机,肩上的背包里装着长镜头。3辆车向南锚进发,几分钟到达现场,一行人扛着器材,沿步梯到70米高的锚碇散索鞍区。摄制组开始布置器材。老崔背着行头,带着我翻过一道道障碍物,我们要去几十米深的锚坑里拍摄。

为节省时间,我们并没有从铁梯上走,走的是从来没有人走过的陡地,脚几乎没有地方可站,只能踮着脚尖走,手脚并用在各种钢架子之间爬行。

因为我们身上都带着装备,除了戴着安全帽外,并没有其他保护措施,如果脚下不留神,摔下去的话,生还的希望为零。

我开始胆怯。

摄影装备贵重,为了照顾好装备,不能磕碰到,恨不得将身子折叠起来。

老崔要带我先下到锚坑的最底部,然后再从最底部徒手登上装有锚头的墙壁上,在没有任何防护的半空中,我们得像燕子李三那样在352根主缆之中飞。在锚坑里的老崔的确像燕子李三,捕捉到好镜头时,他会稳住身子倚住一根索股拍摄。在他的鼓舞下,我也开始变得胆大心细,紧随其后。

锚坑距离散索鞍20多米深,从一条巴掌宽直上直下的陡梯子上攀上去,这是锚杆和锚头施工时的唯一通道,工人们要从这样的梯子爬到352个不同的位置,安装锚杆、锚头,绑扎钢筋,打灰,最后的工序是将352根索股全部与锚头连接固定好。那银亮的铁梯子,如刀削,姑且称之为刀梯。

我是头一次在锚坑里爬行,而且是上这样的刀梯,像杂技演员一样,但绝不是表演,是硬碰硬的家伙。老崔带着我走的刀梯悬在半空中,只能靠过人的胆识从散索鞍往20米下的锚坑底部去。

如果没有经过现场历练,绝对没有胆子走这样的刀梯。年轻时在江上做过装吊工的老崔,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见过,这点险对他来说,真不算什么。

在锚坑里的3名工人把最后一根索股锁定到锚头上去,老崔带着我下去就是为了拍摄他们现场工作中的镜头。他的许多优秀摄影作品,拍得最多的是工人在现场的珍贵瞬间,并且在他们不注意的情况下拍,生动自然,不做作。

老崔这辈子经历过25座大桥的建设,第一座桥是九江大桥,最后一座桥就是现在的五峰山大桥。有人说,老崔的大桥人生,从头到尾,可谓是“九五之尊”。

几十年来,他一直在现场,到底爬过多少险恶的地方,连他自己也无法统计,反正越是险的地方,也是他越要去的地方。

当我们爬到锚头上的时候,如果站在上面的人往下看,锚坑里的人是悬在半空中的。走到尽头处,已没有刀梯可走,我们得徒手攀着悬索爬行。绝壁下面的352根索股,像352支利箭,射进352个锚头,无论是从散索鞍向下打量,还是从锚坑最底部向上打量,就是一朵盛开的巨型莲花,散发着强烈的光芒。工人施工就在索股组成的花蕊里来来回回攀爬,像灵猫一样将身体吸附在上面,看的人觉得轻巧,近距离看,你才知道,工人是手脚并用,得用多少悬劲才能双脚踩在钢丝上行走,不仅仅是行走,手上拿着工具做事,一点都不能分神,随时都可能有危险发生。工人们长时间待在现场,轻车熟路,但老崔不一样。他到底是怎样熟悉这里的一切的,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了寻找到自己最满意的镜头,他通常要走别人从来没有走过的路,把镜头长时间对准施工现场。他会和他们聊天,问他们从哪里来,家里的老人和孩子怎么样,有多久没有回老家看看了,在工地上是否习惯。他们的故事将走进老崔写的新闻报道里。

站在散索鞍上面往锚坑里望,别说走,看一眼就胆怯。刀梯反射着银色的光,刺眼得很。在工人的指点下,我们从另一条刀梯上返回散索鞍,老崔在我前面带路,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停下来拍照。

我问:“老崔,此时此刻,你最想说的话是什么?”

他说:“我现在只想快点退休,回家。回家,永远不出来奔波了。可是,回家了,就算是做梦,还是做大桥的梦。”

回家,是所有大桥人内心最大的企盼。但桥一日不建成通车,家就难回。这座桥建完了,还有下一座,还有再下座。

中国是桥的故乡,自古有路便有桥,有“桥的国度”之称。发展于隋,兴盛于宋,遍布神州大地的桥,编织成四通八达的交通网,连接着四方大地。从古代的板凳桥、浮桥,原始社会用树干做的独木桥,到现代高科技的现代化桥梁,到底建过多少桥,毁了多少桥,没法去计算。也可以说华/夏文明发展史,也是桥的发展历史,桥的新旧更迭,推动着社会不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