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色，当真是说变就变。
晌午还是毒辣的日头与太阳，转眼间……
就变得阴沉沉。
有些闷热，又有些烦躁。
不知何时，甜水巷巷口的面片汤摊子已经重新张罗了开来。
被挟持的老翁也早早地抄起了漏勺，站在煮沸的高汤罐子前，用力搅动着什么。
一切似乎都已经恢复了平静。
就像是昨夜里的那一场风云雷动，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老板，来两碗面片汤……”
“打包带走。”
很快，甜水巷深处却传来了一名极为熟悉的声音，打破了此时的平静。
老翁的脸色微微一怔，急忙松开了攥得死死的大漏勺，又摊开手反复搓了搓系在腰间的灰色围裙。
似乎是在擦拭着残留在掌心的油渍。
在短暂的瞬息之间，几乎是下意识地便完成了这些动作之后，他这才肯缓缓转过身去。
“东家……”
“您来了，请稍等片刻！”
“两碗面片汤，不加香菜，老朽懂……”
然而，正当这位面皮汤摊子的老板习惯性地弓着身子，欲要露出几分善意的笑容之时，眼前的一幕却让他噎在嗓子眼的寒暄之词，戛然而止！
微微半张着嘴唇，骤然失了声。
不仅仅是如此，就连脸上的笑容也瞬间凝固了起来。
因为……
他看见了沾染在白色衣袍上的血渍。
极为刺眼，更不觉让人感到有些胆寒。
出现这种事情，倒也不能怪江少川。
老酒铺后院里一摊子鸡毛烂事，正等着人收拾，可偏偏现在能活动手脚的也只有少年一人而已。
更要命的是……
当江少川一脚踹开柴房的时候，饿了一天的义庄守夜人老林却在此刻露出了极为罕见的清明。
两眼冒着绿油油的青光，直愣愣地望着他。
怕不是再晚一点，就彻底饿晕过去。
不凑巧地，这个时候自己的肚子也没好气地‘咕咕’叫了起来……
只能先垫饱肚子再说了。
朝着巷口处走着的江少川在发现老翁有些发愣的神情之后，已经停下了脚步。
他下意识地伸出双手，用手背抹了抹残留在脸上血迹，又极为随意地将之擦在了衣襟之上。
江少川知道……
必然是自己这一身的打扮，吓着了老人家。
可一时之间，总不能真的告诉面前这位面片汤小摊的老板，自己是因为给一位大理寺重犯做了极为凶险简陋的外科手术，这才沦落到这副模样。
沉吟了片刻，少年原本平静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温和的微笑。
“老板……”
“恐怕这模样是有些吓着您了。”
“害！”
“您可听我解释啊！”
“我那账房先生不知从哪儿淘换来了一只野山猪，我这站在旁边看着杀猪呢，不小心呲溜一下，溅了一身的血。”
江少川不动声色地笑道。
说得极为真切。
就好像自己身上真的猪血似的。
也不知道那位昏倒在睡炕上的雍州牧霍英东听到这种话，会不会垂死病中惊坐起！
“东家……”
“东家原来杀猪了。”
“是老朽眼拙！”
“是老朽眼拙啊！”
“东家稍等……”
听到这样的解释，老翁才堪堪松了口气，不停地拍打着自己紧绷的胸口。
脸上凝固的笑容也再一次流动起来。
“老板……”
“多加点儿面皮，分量得足点儿！”
江少川站在身后高声提醒道。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伴随着一阵沁人心脾的汤汁香味，两碗刚出炉的面片汤便盛放在了一个黑色的托盘之上。
咕嘟咕嘟！
极为小心地接过托盘，望着眼前那快要溢出来的汤汁与面片，江少川不禁猛地吞咽了几口口水，双眼瞪得锃亮。
特别是那碗里被炸得金灿灿的双黄蛋，油滋滋地冒着泡，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香。
“老板……”
“这两大碗，先赊着账。”
少年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两碗面片汤，脸上露出极为认真的表情。
赊……
赊账？
话音未落，老翁双眼的瞳孔不禁微微一缩！
您可是堂堂富家少爷不打赏些碎银子也就罢了，反倒占起了我们这小摊小贩的便宜？
我大唐还有律法可言吗？
面片汤小摊老板脸上的温和笑容再一次凝固了起来……
不！
更准确地说，是化作了比哭还要难看的苦涩。
可此时此刻，江少川却丝毫没有察觉到身边那位老翁的异样，因为……
他早已经迫不及待地端着托盘，朝着巷口的深处走去，徒留下一阵萧瑟的背影。
但……
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
老翁皱了皱眉头，朝着甜水巷深处大声叫道：“东家……”
“这两碗面片汤便算老朽请您的！”
“不用付账了……”
“您只要……”
“谢谢老板！”
话茬还没吱个声，一阵来自于巷口深处的阵阵余音却陡然打断了这位面片汤铺子老板想要说的东西。
更让老翁感到一阵头皮发麻的是……
远去的那名少东家在说完‘谢谢’之后，脚下的步子反而更快了，眼见着一哆嗦的功夫，人已经彻底没影了。
怔怔地望着空空荡荡的巷口，老翁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东家……”
“老朽只是想要两刀猪肉而已。”
“也不至于如此惊慌逃窜吧……”
他低下了头，喃喃自语道。
猪肉？
真是想屁吃。
上哪来的猪肉……
难不成真的割下霍英东的肉？
此时此刻，躲在铺子门板后面的江少川却是脸色红得有些发烫。
暗叹着在大唐贞观这种古代社会，在没有照相摄影拼夕夕这种现代技术辅助的条件下，富二代可真不好装啊！
若是放在前世里，壮阔，扮富，演公子，做名媛……
只需要加个微信拼拼群，跟姐妹兄弟们后面一起拼拼拼即可，哪用得着真金白银掏出来的？
是的，没有错……
江少川之所以赊账的真正原因，就是因为他没有钱了。
他装不起阔逼了。
之前靠着假冒的大腿身份，从鲁大毛又或是乔敬明手上收来的保护费，却已经在一来二去之间，花得滴水不剩了。
总之……
如果若需继续苟在老酒铺里，那现在必定要另外找一个新的冤大头来宰了。
不然的话，这个看起来像是老酒铺的皮包公司很快就会因为内部资金链断裂的问题，而穿帮得一塌糊涂。
而江少川自己，也会沦为人人喊打的落水狗。
到那个时候……
无论是城南的混混头子鲁大毛，还是安阳坊的武侯铺头子李霸气，又或是老酒铺真正的主人乔敬明，都会让某对主仆二人，死得很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