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仅仅凭借两个简单到极致的字符，便引起了两名妙龄少女的婆娑泪痕与难言忧伤，自然不可能是因为这座州府的名字里带的一个“凉”字，又或是字里行间的悲凉。
恰恰相反……
大唐贞观年间，素有“凉州大马，横行天下”威名的凉州不但并不荒凉，反而是整个大唐帝国为数不多，能够与长安城相提并论的繁华重镇，同时也是帝国三大经济中心之一。
早在东汉时期，这里便已经是古代丝绸之路上不可或缺的枢纽，流传千古的“马踏飞燕”铜像，便是出土于此，其盛况可见一斑。
理所当然……
既然拥有如此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那必然成为兵家必争之地。
武徳二年，大唐基业尚未稳定，唐皇李世民率兵亲征，经历了一场极为惨烈的殊死战斗之后……
原北凉王李轨被灭，凉州易主。
对于帝国的大多数唐人而言，凉州只不过是又一处被大唐铁骑攻克的城池罢了，然而……
偏偏是现在，偏偏是在这座如梦小筑内，偏偏是对于那名白衣少女来说，她不可磨灭的记忆里似乎却也只剩下了刀光剑影，剩下了铁马金戈，剩下了累累白骨，剩下了淋漓鲜血……
最终，只剩下孤苦无依的自己。
阁楼二层的楼梯口，霍英兰已经泣不成声。
由于数年前的那场战争又或是战争背后的残酷博弈，原本应该为她遮风挡雨的那个男人，已经不在了。
所以，原本应该无忧无虑，应该赏花赏月的富家小姐只能苦苦挨在这座囚牢内，被人如花一般，如月一般玩赏。
珠帘后，两名妙龄少女似乎极为有默契地没有作声，保持了沉默。
侯海棠向来无畏的脸庞上却多了几分怯怯。
她怯怯地望着楼梯口，那名环抱着自己的白衣少女。
怯怯地望着她啜泣，怯怯地望着她无助，怯怯地望着她的泪水从楼梯间的缝隙里滴落，然后打在地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冰冷声音。
是的，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左武侯大将军之女，在这一刻竟然表现得如此弱不禁风。
然而……
作为始作俑者的江少川依旧平静地坐在黑色茶几旁，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只是随口抄了一首诗罢了，竟然会勾其珠帘后那副梨花带雨般的凄凄惨惨戚戚。
只是偶尔从珠帘后传来的滴答声音，让他的眉头不禁有些皱了起来。
难不成又喝多了？
少年自然却怎么也想不到……
那些滴答声是某位少女难堪的回忆与泪水。
“如梦小姐……”
“如梦小姐……”
“你……”
“还是少喝点儿为好啊！”
“这酒很厉害的！”
江少川极为好心地提醒道。
可是……
让他有些为难的事情发生了。
尽管自己在作出了如此这般的劝告之后，那如酒水洒落的滴答声却根本没有丝毫停止的迹象，反而是有点儿愈演愈烈的架势。
江少川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可是为了坑那两个饮山亭和醉仙居的掌柜这才蒸发出的高纯度酒精，都这么长的时间了还不吱声，不会是喝出了什么事儿吧？
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不行！
这要是喝死了，那我岂不是真的背一条人命啊！
那还得了！
念及如此，少年原本平静的脸色也骤然露出了几分惊恐。
于是……
在没有任何事先提醒的情况下，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江少川下意识地将手伸到了珠帘之后，想要将那黑色的小酒壶拽回来。
然而很快……
让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意外发生了。
少年的指尖在刚穿过红色珠帘的那一瞬间，便像是触碰到了什么绝对不了触碰的禁忌似的，如同被电击了一般，迅速缩了回去。
连同他的脸色也迅速涨红了起来。
羞涩得就像一只熟透了的红苹果。
好软……
这是他此刻唯一的念头。
尽管极为真实，但却显得有些轻浮。
江少川怯怯地地低下了头，望向自己此刻无处安放的双手。
那双惊慌失措的苍白手掌时而十指交叉，时而隐于袖口，时而插入怀中，时而又故作矜持地握着酒杯。
无处安放的不止是少年的双手，还有少年怦怦跳的心脏，少年局促不安的眼神……
明明是慌张得心脏快要跳了出来，明明是紧张得就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而喘不过气，可当江少川的目光落在那道珠帘的一瞬间……
却彻底地再也挪不动一分一毫。
他眼中的局促，消失了。
他双手的震颤，消失了。
他胸口的剧烈起伏，也消失了。
像是被人安抚过的乱撞小鹿，此刻的少年彻底安静了下来。
他静静地望着那道珠帘……
不！
更准确的说，是静静地看着珠帘中分开的那一道缝隙，是缝隙里伸出的半只洁白无瑕的掌心。
江少川微微轻启着嘴唇，试图想要说些什么……
诸如“如梦小姐”又或是“在下有礼”这种极为礼貌却毫无营养的废话，但到了嘴边，却偏偏像是咽喉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失了声。
“周公子……”
伴随着一阵糯糯入耳的摩挲靡靡，那道紧闭的珠帘开始有了变化。
哗啦啦啦！
串在细线上的密密麻麻珠子开相互撞击，发出落入玉盘的清脆……
珠帘的缝隙越来越大。
于是……
紧握酒杯的他看见了那双纤纤玉手的主人。
那双纤纤玉手的主人也看见了他。
在这一刻，空气突然安静了下来。
时间也静止。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她……
便只剩下了不厌的两两相视。
便只剩下了最为漫长的沉默相对。
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红衣少女，望着她黑得发亮的乌秀发，望着她那双弯成一道柳叶，却如星星般明亮的双眸，望着她白如凝脂的绝美脸庞，江少川清楚地知道……
在这一刻，他看见了整个大唐帝国，乃至于整个天下间最为美丽的星空。
选择性地忘记了方才的古怪对联，忘记了方才划拳饮酒的豪放，忘记了被逐出阁楼的难堪，少年的心里却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泡她！
泡她！
泡她！
无论如何，不择手段，就算是与世为敌也要……把她泡到手！
然而，很快……
胸口传来的微微膈应的感觉却让他心中微微一凉。
完了！
自己……
与侯家还有尚未解除的婚约！
这可如何是好？
看似平静的二人，心里却不约而同地翻涌起了滔天巨浪。
就像是波澜不惊的海面下，无数的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