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安已经合上了论文和笔记本,正有条不紊地将它们收进一个简洁的黑色公文包。

他站起身,动作从容不迫,恰好迎上霍桑教授裹挟着冷风般站定在他面前的身影。霍桑比他略高一点,此刻正微微低着头,灰蓝色的眼睛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死死锁住宋安的脸,试图从中找出任何一丝伪装的痕迹。

“宋先生,”霍桑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被强行抑制的急促,“你的‘准时’真是别具一格。

缩在老鼠洞里记笔记的感觉如何?是在记录我的‘傲慢’证据,好让你的公关团队再写一篇煽情的反击稿吗?”他语速飞快,每一个词都像裹着冰渣。

宋安脸上依旧没有霍桑期待看到的窘迫或恼怒。他甚至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那几乎算不上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了然。他没有直接回答霍桑的质问,而是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装订异常厚实、封面素净的报告。

报告的标题简洁而专业:《霍桑实验室近期核心研究成果技术评估与潜在应用路径分析》。宋安双手将报告递向霍桑,动作平稳而郑重。

“霍桑教授,”宋安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教室里尚未散尽的嘈杂背景音,“您写在废纸篓边缘的公式,非常优美。它揭示的神经突触量子相干性模型,具有惊人的简洁和力量。”

他的目光坦然地迎视着霍桑锐利的审视,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更加清晰有力,“但这力量不该被关在象牙塔里,或者仅仅用来证明资本的‘粗鄙’。资本,”他特意加重了这个词,“不是您想象中抽打知识脊背的皮鞭。”

“不是皮鞭?”霍桑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其荒谬的笑话,猛地拔高了声音,引得几个还在收拾书包的学生惊讶地望过来。他一把抓过那份报告,动作近乎粗暴地翻开封面,枯瘦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

“收起你那套虚伪的说辞!在我的实验室,在我的课堂上,我的学生追求的是智慧本身的光芒!而不是被你们这些商人驱赶着,去给股东生产利润!”

他快速翻动着报告厚实的纸张,纸张发出哗啦啦的声响,目光却并未真正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图表上,只想尽快找到对方的破绽。

宋安没有争辩。他的手指越过霍桑教授翻动纸张的手,精准而稳定地点在报告的某一页。霍桑的目光下意识地跟了过去。

霍桑教授的目光被宋安的手指牵引着,落在那份报告翻开的内页上。他预想中会是冰冷的商业条款或咄咄逼人的反击文字,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一页密密麻麻、字迹清晰有力的手写笔记。

不是打印体,是墨水在纸上流淌的痕迹。标题赫然是《霍桑教授〈计算神经学〉课堂要点与衍生思考》,日期正是今天。

霍桑的呼吸骤然一窒。他几乎是屏住了气,那锐利如冰锥的灰蓝色瞳孔,不由自主地开始聚焦,一行行扫过那些墨迹未干的字句:

核心论点:意识涌现的数学边界并非静态壁垒,而是动态流形。

教授引证:海特根堡极限、非线性混沌系统中的吸引子盆地。

衍生思考1:流形拓扑的连续性是否暗示意识具备“灰度过渡”?植物应激反应、单细胞生物趋避性是否可视为该流形的低维投影?若成立,则传统“有无意识”的二元划分失效。

衍生思考2:教授提及“量子退相干”为意识边界的关键扰动源。此观点精妙。但扰动是否仅为破坏?或亦是“涌现”的必要熵增过程?类比:星云在引力扰动中坍缩成恒星。

衍生思考3(应用关联):若意识边界为动态流形,则当前AI的“意识模拟”路径(如复刻人脑连接组)存在根本缺陷。更优路径或许是:设计能自适应流形变化的“元架构”,而非执着于复制某个静态“边界点”。这需要新的数学工具描述流形演化…

霍桑的手指停在“元架构”三个字下方,指尖冰凉。这哪里是商业掮客的记录?

这分明是一个浸淫在计算神经学前沿、思维极其敏锐的研究者才能做出的即时反应!那些衍生思考,尤其是关于“意识灰度”和“扰动即涌现”的猜想,其切入角度之刁钻,逻辑链条之清晰,甚至隐隐指向了他最近在私人笔记中反复推敲、尚未成型的几个模糊念头!

他猛地抬头,灰蓝色的眼睛死死盯住宋安,之前的冰冷和嘲讽被一种强烈的、几乎失态的震惊所取代。

那眼神像在审视一个突然撕掉伪装的怪物:“你…你懂这个?”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引以为傲、用来“审判”学生的艰深理论,在这个东方商人笔下,不仅被精准拆解,更被赋予了新的、充满活力的可能性!

宋安迎着他震惊的目光,神情依旧沉稳,但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被理解后的释然。他没有直接回答霍桑的质问,而是再次伸出手指,点在笔记下方一行特意用笔圈出的、更小的字迹旁:

关键启发:“边界条件公式中的Σ项,其权重分配是否隐含了‘价值偏好’?这是否为‘目标导向’意识产生的数学种子?

若将Σ项参数化为可学习、可演化的模块,而非固定权重,是否可能引导AI发展出动态的、适应性的‘内在目标’?这将彻底区别于当前基于预设奖励函数的强化学习范式。

霍桑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牢牢钉在那行关于“Σ项”的思考上。

他脑中“轰”的一声,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厚重的迷雾!那个板书断裂处,那个他因粉笔折断而烦躁、甚至迁怒于后排缺席者的瞬间,随手写下的、连他自己当时都未完全理清的一个模糊直觉——关于公式中求和符号Σ所隐含的某种“倾向性”可能——

竟然被这个坐在最后一排角落里的男人捕捉到了!不仅捕捉到,更被他敏锐地解读为“价值偏好”的数学种子,并大胆提出了将其“参数化”、“可学习演化”的颠覆性构想!

这正是他潜意识里徘徊许久却未能清晰表述的核心猜想!是他最新研究中最隐秘、最激动人心,也最充满不确定性的方向!

霍桑枯瘦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捏着报告边缘的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份报告和笔记仿佛有千钧之重,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掌心,也压在他那颗被傲慢冰封已久的心脏上。他感到一阵眩晕,仿佛脚下坚固的学术神殿基石正在剧烈摇晃。

眼前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他视为“资本皮鞭”化身的商人,竟然…竟然在思想的刀锋上,与他站在了同一高度,甚至…在某些瞬间,比他看得更远?

“你…你到底是谁?”霍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过喉咙,带着一种被彻底颠覆认知后的茫然和惊骇。他第一次,在宋安面前,显露出了脆弱。

他引以为傲的学术壁垒,在对方精准而富有创造性的笔记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宋安没有回答这个关于身份的问题。他深邃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霍桑教授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看着那坚冰般的傲慢被震惊和茫然寸寸瓦解。

他缓缓抬起手,这一次,他的指尖没有指向报告的文字,而是轻轻拂过报告纸张边缘——就在霍桑颤抖的手指旁边——那片深褐色的、顽固的咖啡渍。

“我是谁并不重要,教授。”宋安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死寂,“重要的是,您写在废纸篓边缘的公式,很美。

它本该拥有更广阔的生命。”他的指尖停留在那片污渍上,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郑重。

“而这片污渍,”他顿了顿,目光从咖啡渍移向霍桑失神的眼睛,“它提醒我们,被溅污的,有时并非知识的本身,而是我们看待它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