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的早晨,苏黎世特有的清冽空气仿佛带着细小的冰晶,扑在霍桑教授脸上。
他裹紧旧呢子大衣,大步穿过爬满常青藤的古老拱廊,脚步比平时更重,踩在湿润的石板上发出笃笃的回响。通往阶梯教室的长廊幽深而安静,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他自己也无法忽视的、那一点隐秘的期待在胸腔里鼓噪——那个东方商人,宋安,昨天那串写在公式旁的电话号码和那抹冷静的眼神,像根恼人的小刺。
他倒要看看,那个被自己亲手扔进废纸篓的邀请,对方是否真的敢来接下。羞辱?他霍桑的字典里没有这个词,只有对学术纯粹性的绝对捍卫。
推开厚重的橡木门,熟悉的阶梯教室展现在眼前。巨大的拱形窗户透进阴天灰白的光,空气里浮动着陈年书籍、粉笔灰和年轻人特有的、略带困倦的气息。他锐利的灰蓝色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瞬间从左扫到右,从前扫到后——前排几个熟悉的研究生,中段零星分布着强打精神的本科生,后排……空着。
没有西装革履的身影,没有那种沉稳到近乎凝固的气场。最后一排角落的位置,只有几件被随意丢弃的连帽衫和皱巴巴的笔记本。
一股混杂着失望和被愚弄的怒意猛地窜上头顶,瞬间压倒了那丝微不足道的期待。霍桑的嘴角向下撇出一个极其刻薄的弧度,本就深刻的法令纹如同刀刻的沟壑。
果然。他心底发出一声冰凉的嗤笑。支票和空洞的承诺被戳穿后,所谓的“准时出现”,不过是一句挽回颜面的空话。东方式的狡猾,被自己料得分毫不差。
他甚至想象得出此刻宋安正坐在某个豪华酒店的会议室里,对着下属咆哮,或者向公关团队下达指令,试图扑灭那条被自己亲手点燃的推特之火——那张策划书躺在废纸篓边缘的特写照片,配上自己那句“某些东方商人,终于学会用公式代替支票说话”的评语,此刻恐怕已在科技圈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先生们,女士们,”霍桑走上讲台,声音比他预想的更冷、更硬,像一块刚从冰窖里凿出来的花岗岩,砸在空旷的教室里,激起一点微弱的回声。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灰蓝色的眼睛再次扫过那片空荡的后排区域,目光里淬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收起你们的早餐和瞌睡虫。
今天,我们探讨人工智能的‘圣杯’——意识涌现的数学边界。这可不是什么资本运作的说明书,需要你们用脑子,而不是用计算器去听。”
他打开课件,巨大的投影幕布亮起,复杂的神经连接图谱和晦涩的微分方程瞬间填满了空间。霍桑的讲解依旧逻辑严密,旁征博引,引述着最新的前沿论文,甚至穿插了他自己尚未发表的几个关键猜想。
但一股无形的寒流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来。他的语速比平时更快,词汇更加艰深,每一个论断都带着不容置疑的锋芒,仿佛不是在传授知识,而是在进行一场孤高的、针对缺席者的审判。
讲台下的反应印证着他的判断。前排的研究生们埋着头,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但肩膀紧绷着,仿佛在抵御某种无形的压力。
中后排的学生们则呈现出一种集体性的精神涣散。有人偷偷在桌子底下刷着手机屏幕,荧光映亮了一张张年轻却空洞的脸;有人单手支着下巴,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脑袋像失去支撑般一点一点;更远处,两个学生甚至用笔记本屏幕做掩护,无声地交换着零食。
整个教室像被抽干了氧气,只剩下霍桑教授冰冷锐利的声音,以及粉笔划过黑板时发出的、单调而刺耳的吱嘎声。
偶尔有学生强撑着抬起头,目光与他严厉的视线一碰,立刻像被烫到般缩了回去,重新埋进笔记或虚无的空气里。霍桑心中那股被愚弄的怒火,此刻掺杂进一种更复杂、更令他烦躁的东西——一种夹杂着失望的孤独感。
难道这些未来的大脑,就只配被那些浮夸的商业计划书和社交媒体上的口水吸引?他转身,用力在黑板上书写一组关键的边界条件公式,粉笔灰簌簌落下。那根粉笔似乎也沾染了他的怒气,在“边界”一词上,笔尖“啪”地一声断裂,白色的碎块飞溅开去。
就在这短暂转身的瞬间,就在他因粉笔断裂而微微蹙眉,视线下意识地投向教室最后方那片被遗忘的角落时——
他看到了。
那个身影安静地坐在最后一排最靠边的位置,几乎与角落的阴影融为一体。
深色的西装与灰暗的墙壁几乎不分彼此,只有挺直的肩背线条透露出一种沉静的力量。不是他想象中的缺席或狼狈退场,而是以一种近乎隐身的姿态,存在着。
宋安微微低着头,面前的桌面上摊开着几份文件,最上面一份,霍桑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是自己三天前发表在期刊上的最新论文,印着期刊醒目的封面。
宋安手中握着一支钢笔,正专注地在论文的空白处快速记录着什么,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稳定而细微的沙沙声。
那声音在一片昏沉与霍桑自己制造的冰冷喧嚣中,显得异常清晰,如同寂静深夜里规律的钟摆。
霍桑教授的动作凝固了。握着半截粉笔的手指停在半空,仿佛那断掉的粉笔瞬间抽走了他全身的力量。
冰封的傲慢表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一丝极其细微的愕然掠过他灰蓝色的眼底。他像一尊突然被拔掉电源的精密机器人,僵立在讲台上,背对着整个教室,只有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教室里那股压抑的昏沉似乎也被这瞬间的凝固所影响,几个学生茫然地抬起头,困惑地看着教授突然停滞的背影。
时间只停顿了一两秒,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霍桑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粗重。
他像是要把所有惊愕和被打断的节奏都压回胸腔,然后以一种近乎粗暴的力度,将半截粉笔狠狠摁在黑板上,继续书写那个未完成的公式。
粉笔与黑板摩擦,发出刺耳得令人牙酸的噪音。他不再回头,声音重新变得冰冷坚硬,继续讲解着那些复杂的边界条件,但语速明显更快了,仿佛急于甩掉身后那个幽灵般的注视。
然而,那专注的沙沙声,如同跗骨之蛆,穿透了他刻意制造的噪音,固执地钻进他的耳朵里。他感觉自己精心构筑的、充满蔑视的课堂堡垒,在那一刻,被那个角落里的安静身影,无声地撬开了一道缝隙。
下课铃声尖锐地划破了凝滞的空气。霍桑几乎是立刻停止了讲解,最后一个单词还带着未尽的尾音,就被他硬生生掐断。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说“有问题留下”,也没有收拾讲台上的讲义,而是直接抓起自己的旧公文包,以一种近乎逃离的速度,大步流星地走下讲台,径直朝着教室后门走去。
他的目标明确——那个角落里的身影。他必须立刻知道,这个东方人到底在搞什么鬼?那篇论文他看懂了什么?那些笔记又是什么?更重要的是,他凭什么能在承受了那样的羞辱后,还能如此平静地坐在这里?
学生们被教授罕见的急切弄得有些不知所措,纷纷侧目,看着那道灰白头发、如同移动花岗岩般的身影穿过座位间的过道。霍桑无视了所有投向他的目光,几步就跨到了最后一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