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女子被一个敦实的中年胖女人紧紧拽着长发往竹林外拖,女子双手紧紧抱着一根毛竹使劲挣扎着,一个青年男子掰开胖女人的双手,女子趁机逃走了。满脸浮肿的胖脸女人怒睁着双眼一步步逼近吴晓晓,不停问她知不知道那个女子去哪里了,胖女人的脸越来越近,眼睛浮肿的厉害,一双手慢慢伸向吴晓晓:“快告诉我,她去哪了?她去哪了?”

“我不知道。”

“你知道,快说......”

“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就在那双肥硕的大手马上要掐住吴晓晓的时候,吴晓晓一下坐了起来。吴晓晓浑身冷汗涔涔地坐在蚊帐里望着漆黑的屋子惊慌失措,直到隔壁床上父母熟睡中轻微的鼾声慢慢传进她的耳膜,“砰砰”乱跳的心才慢慢平静了下来。

吴晓晓慢慢缩回被子里,脑海中一遍遍清晰地回放着刚才那个奇怪的梦。慢慢地她想起来了,梦中的那对青年好像是村中央的大贵叔两口子。听说和外婆同村的大贵婶被媒人介绍给大贵叔的时候,两个人一见钟情,可是大贵婶娘家人见大贵叔家徒四壁说啥也不同意他们在一起。那次大贵婶母亲带着娘家人浩浩荡荡地来村里扬言一定要把“败坏门风”的大贵婶拖回去,可是大贵婶说啥也不跟她母亲回家,于是在村里闹得沸沸扬扬。吴晓晓清楚起记得大贵婶母亲坐在竹林里蹬着一双肥腿,扯着嗓子大叫大嚷。村民们围在她周围,七嘴八舌地劝她“想开些,年轻人的事情少管”。她只顾自己干嚎,别人说啥她都听不进去,她的眼珠在看热闹的人群中滴溜溜乱转,看见吴晓晓,站起来拉着吴晓晓的小手让吴晓晓告诉她大贵婶藏哪里去了:“乖乖,快告诉我,我带你去你外婆家,我认得你外婆。”

吴晓晓当然不知道大贵婶藏哪里去了,大贵婶母亲圆桶一样的身材和胖得出奇的脸让吴晓晓很害怕,这是那次风波留给吴晓晓最深的印象。

几年以后,村头的吴娜姐姐也东施效颦大贵婶,不过他们的事情没有大贵婶他们动静那么大,好像一切都是在静悄悄中进行的,吴晓晓只是听母亲说吴娜看上了干妈家的二狗哥,被父母锁在家里,二狗哥扛着锄头砸破铁锁把虚弱的吴娜姐姐抱回了家,从那以后吴娜姐姐的父母逢人就说他们没有生过这个女儿。

吴晓晓那时候还小,不懂得什么是自由恋爱,只是零零星星地听村民议论说“吴娜和二狗不要脸。”村里人都视他们两口子为洪水猛兽,就连干妈逢人都要矮三分,直谈“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好像二狗不是她儿子,也好像她没花一分钱就娶了个漂亮能干的媳妇是对祖宗的大不敬让她反而更丢人一样。

“晓晓,有时间多来家里坐坐。”吴晓晓至今记忆犹新自己有一次割猪草回家,经过吴娜姐姐家院门时,看见吴娜姐姐头上包着破旧的枕巾坐在家门口,怀里刚出生没满月的婴儿很可爱,忍不住上去摸了摸他滑嫩柔软的小手。吴娜姐姐眼睛里顿时放出一种异样的光彩来,满脸幸福地看着吴晓晓的脸,“要不要亲亲小侄儿?”

吴晓晓永远都忘不了吴娜姐姐那双闪着甜蜜幸福光彩的漂亮眸子,白里透红的脸上迫不及待往外洋溢着别人假装看不懂的满足和幸福。头上的枕巾破旧得不成样子,到处都垂吊着破布片和线头,可是在吴晓晓看来,那显然是胜利的喜悦和美梦成真的快乐之旗在她头上高高飘扬。

吴晓晓躺在被窝里,想着大贵婶和吴娜姐姐她们,现在都过得很幸福,大约算得是人生赢家吧?倘若她们在恋爱的年纪不能和自己相爱的人结婚,那么她们在八十岁的时候更不可能和心爱的人结婚了,因为他们不是太年轻就是太老了。那样的话她们该有多遗憾?

“一个人一座城”,吴晓晓终于发自内心地明白了这句话的深意。无论是父母的冷落,还是疏远张一波,都会让眼泪不争气地悄悄滑落在枕头上,慢慢晕成一大片摸得着看不见的各种图案;或者偷偷滴落在白天密密麻麻重重叠叠的钢笔字上,慢慢晕成一圈圈蓝白相见的云,可惜没有太阳。

吴晓晓内心希望和大贵婶、吴娜姐姐一样勇敢,可是不希望像她们那样和家里人闹掰。她相信好的爱情一定会让自己和亲人都变得越来越好而不是相反,从大贵婶和吴娜姐姐的幸福来看,她也不能说她们的爱情就不是好的爱情,但是至少不是她想要的那种完美的爱情。自从几天前父亲大发雷霆以来,家里的气氛变得敏感而冰凉。父亲每天早出晚归,回来也不和谁说话,吃完饭就去单位娱乐室看电视,回来吧嗒吧嗒一会儿烟就上床睡觉,吴晓晓叫他也不应,母亲跟他说话也不理,好像吴晓晓和母亲是隐形人似的。

家里沉闷的气氛让吴晓晓觉得很压抑,尤其是一向对自己百依百顺的父亲突然拿那种不信任和冷漠的眼神看自己,心里很不是滋味。

吴晓晓不仅从父亲的眼神中直接读出了陌生,也从余光中察觉到父亲对自己的不信任。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母亲反反复复念叨让自己给父亲承认错误并且保证有错必纠,父亲回来以后母亲就自说自话地用很讨好的口气代替吴晓晓向父亲承认错误并且信誓旦旦以后不会再和那个人来往了。父亲总是半抬着上眼皮半信半疑地打量着吴晓晓,吴晓晓看书记笔记父亲会假装不经意走过她身旁,吴晓晓揣测父亲是在监视她有没有给张一波写信。从白天母亲也要不断重复这个动作来看,她分析父亲一定是把这个监视的任务交给了母亲。

这不是她想要的亲情,不管能不能和张一波在一起,她都不喜欢这种冷漠陌生的亲情。她知道家里这个紧张气氛的来源在自己身上,想要彻底缓解甚至解除这种紧张气氛的根源也在自己身上。要是现在有个商量的人该有多好,杨依梦或者高姐姐,她唯独没有想到张一波,这是她第一次在关键时候没有想到张一波。她不想把这种烦恼加到张一波身上,或者,在她内心深处,她害怕张一波会因为自己父母的反对而退缩。她以自己的心推理张一波的思想,一定不愿意自己为了他和家人闹得不愉快。这个在他送她到火车站候车时就说过了,不要惹两位老人生气,可是现在她已经惹他们生气了,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他们消气。除非她自己亲口说出来她和张一波谈恋爱是错误的,而且要很郑重地向父母承诺以后不再和张一波来往,可是这些话不是她的真心话,她感觉这两者已经成了家庭缓冲剂不可调和的矛盾。

年关一天天接近,家里的气氛一天天紧张,吴大全在等待中似乎开始不耐烦起来,从不说话到动辄发脾气,吴晓晓知道自己必须要有所言行。至少从目前的情况看来父亲没有打算缓和这种比天气还冷的局面,在她没有如他所愿有所表示之前。

吴晓晓心里佩服大贵婶和吴娜姐姐为了爱情的大无畏精神,可是不赞成她们让爱情切断了亲情。她觉得自己很贪心,爱情和亲情她都想要,而且必须要,一个都不能少。

“爸,您,别生我气了,我知道自己太不懂事了。”吴晓晓给父亲倒了一小杯高粱酒,小心翼翼地说。

吴大全轻轻呷了一口酒,皱了皱眉头,眯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眼来时,脸上有些微红,他是那种一沾酒就会脸红的人,酒量不大,但是每晚要小酌一杯。吴大全满腹狐疑地拿眼看了看吴晓晓,没有答腔,也没再指责妻子菜炒得太咸。

“你看,晓晓都认错了。”妻子赶紧接过话茬,“你就别再一天到晚绷……”吴大全拿眼狠狠地盯了妻子一眼,她赶紧自觉地住了口。

“爸,妈,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好,怕我以后吃苦。我回去以后不跟他联系了。”吴晓晓笑盈盈地给吴大全和妻子一人夹了一夹菜,说得情真意切。

“你真想明白了?”吴大全终于开了金口,半信半疑地看着吴晓晓。

“嗯,想明白了,这些天我一直都在反思这个问题。”吴晓晓点了点头,再次向吴大全保证自己以后不会再和张一波联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