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对诗着实是有用的,会散后,本在场一位沉默不言的老者却唤住了祁越何,说要他明日到洛阳城“中乌书院”一趟。祁越何一问掌柜,掌柜激动地直拍他肩膀,“你可知‘中乌书院’是何?历来送去省试的又有多少是出自‘中乌书院’的?祁郎,我果真是没看错你!”

原来那老者为中乌书院祭酒,其学识丰厚不可言,年轻时更是叱咤朝廷之人物,此番看中了祁越何,又使他到书院去,定是看中他是块材料,有意培养。

祁越何自然欣喜,觉得这好事少不了苏合的功劳,当晚便备了礼,赶往倚江楼拜见了。

夜色乌沉,倚江楼内灯红酒绿,笙箫软语,娼子小倌或艳袍浓妆,或纱衣蔽体,软软的藤蔓般攀附在恩客肩头。祁越何提着一兜大京枣、两包果子糕、一包碧螺春,怀里还揣着“蝶香阁”新出的苏合香膏。

沿着木梯到二楼的“苏雅阁”时,敲门进了去,不料正撞见苏合半裸着身体,倚坐在床沿梳弄头发。他的锁骨优美,白皙的胸膛、腰腹线条流畅,半散着头发,象牙梳有一搭没一搭地穿梭其中。彼时那床铺散乱,屋内烛光融融,更衬得美人如玉,另人心生怜爱。

苏合抬了下眼皮,问,“大晚上来找我可是有何要事?”

祁越何把礼尽数放在了桌上,讪讪一笑,“因今日对酒一事,我被中乌书院祭酒看中,要我明日去书院一趟,想着少不了你的功劳,我便来答谢你一番。只是不想……”

——不想方才这里一室春光。

苏合显然是有些疲累,轻轻一挥手,道,“既然如此,你的心意我收下了,现夜已深,也该休息睡眠,我便不留你了。”

祁越何细细打量了苏合一番,见他脖间胸膛、腰侧皆有或青或紫的伤痕,心里忽而泛起一阵心疼,于是狼的血性又开始作怪,道,“你……是不是很累?你别误会,我没有其他意思,就是好奇……对了,我来到洛阳后,立志要赴京赶考,光耀门楣,一则为了扬眉吐气,一则为了不愿被人小瞧,现在又多了一则,若我飞黄腾达之日,必要回洛阳,将你赎出来。”

一番话听得苏合禁不住笑了出来,“为何?”

“也不知为何……权当我将你当做友人罢,总觉得你不似其他人一般,不应沦落这泥淖里。”

苏合听罢,笑出了声,笑弯了腰,之后摆摆手,示意自己要歇下了。

流转烟花之地数十年,到他爬上今天这个位置,不知多少人说过类似的话,他早已听得腻耳。原先也信过,信了后是失望,失望着也便习惯了。

祁越何下楼走后,苏合不知为何困意渐淡,他披了外袍站到北窗去,掀了帘子一角,看到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灯笼的微光昏昏暗暗,唯有那道颀长的身影突出,渐渐的,也归于暗色中了。

后来祁越何果真是入了“中乌书院”,青青子衿,儒学雅士,不消俩月,才名已满洛阳城。

贞元十四年冬,冰月初旬,大雪,中乌书院祭酒大人举荐祁越何入长安太学府,不日消息传回洛阳,道太学博士允,令祁越何即日起上赴长安。

祁越何出发之前来了倚江楼一趟,送了盒苏合膏给苏合,苏合接过,放在鼻下细细嗅了番,道,“以你如今的身份,事事都需小心谨慎,这么明目张胆地来倚江楼,不怕被人抓了话柄去?”

祁越何眉眼弯弯一笑,道,“怕些什么?”突然凑近到苏合耳边,似调侃似认真地说了一句,“我是来自北方的狼,有点儿野心,有点儿胆量。”

苏合面上微微一红,偏头往窗外一瞧,正见鹅毛飞雪,片片轻盈似絮,落了窗台、屋脊、砖墙、街面、穿过户牖、落在手心里,融化了。祁越何走的那日,匹马轻裘,“哒哒”马蹄落在雪地里,印了一长溜的脚印。送行的人很多,有同门,有师长,还有友人,一排排站了城郊,和唱了首“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苏合站在城楼上,披着斗笠,揣着暖炉,看远处雾凇沆砀,天野合一,良久,一点影子也没了,方转身回去了。

到了该伤春的时节,苏合没有伤,到了该悲秋的时节,苏合亦无悲。年华蹉跎,三年斗转星移,就在他弹着箜篌,吟着诗三百,几乎忘却记忆里祁越何的相貌时,祁越何忽而出现了。

先是做了一梦,梦里祁越何披着青蓑绿笠,长身玉立在一艘小桴上,河面烟柳交融,缥缈虚无。梦醒时,苏合叹一声“怪哉”,一瞧外界烟雨蒙蒙,原是又到了暮春时节。午时过后,有恩客请苏合于郊外游湖,苏合拾掇一番便去了。

画舫抹彩漆金,流苏彩饰,泛于湖中;两岸青野,柳绦如碧,娇花如绣;舫内笙歌美酒,官士富豪,歌姬舞娘。苏合饮酒饮得多了些,头脑微微发沉,被笙歌舞乐刺挠得耳疼,就独自一人到了甲板上吹风。

前方浓雾间忽而现了一叶小竹筏,柳丝飘飘中,青蓑绿笠的祁越何便出现了。他立在筏子上,身形颀长,见了苏合后,先是不敢置信,而后定睛一看,便笑起来,笑得眉眼弯弯。

他道了声,“苏合。”苏合拍拍脑袋,又冲他摆摆手,“你等会儿。”说罢在甲板上走了一遭,于南角看见了绳梯,放了下去,越过护栏,沿着绳梯往下,最后将好落在竹筏上,被祁越何接个正着。

祁越何道,“你喝酒了?”他眯眯眼,“我今儿早上还梦见你回来了……现在你就真的回来了……”说罢头一歪,竟沉沉睡了过去。

一朝酒醒,头疼欲裂,苏合睁眼一瞧,看见透窗阳光,再一翻身,看见祁越何。俩人皆不着寸缕,多年经验使然,苏合已明白发生了什么。一瞬间他有些手足无措,然片刻后就定了心神,起身穿衣,收拾妥当,将被子给祁越何盖好,无事般差仆从去买了些早食。

祁越何回到洛阳第一天,邻里坊间莫不知“新任的主簿大人第一天是从倚江楼出来的”这回事。

祁越何自然不介意什么。三年前他初到长安,锋芒毕露,着实吃了不少苦头,后来懂得敛其光芒,又一心求学,终获得殿试资格。一朝考中为进士,授予“国子学博士”一职,祁越何思来想去,婉拒了,只求了个“洛阳主簿”的职位。

回到洛阳后,祁越何没有食言,一月内替苏合赎了身。也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样的手段,百两纹银得以赎身。苏合离开倚江楼那天蝉鸣正盛,轰动了多坊百姓,纷纷来倚江楼凑热闹。苏合掀了轿帘,见那生活了十数年的老楼远去,一阵恍惚一阵欣喜一阵惆怅,不太敢闭上眼,因不知真假。

前脚离开了倚江楼,后脚住进了主簿府。太守赐予的三进小院子,整齐雅致,四五仆从,虽无倚江楼之奢华,却清静怡人,实在是苏合曾所求多年而不得之地。苏合褪了锦绣华袍,换上轻衫薄衣,懒懒散了头发,坐在葡萄藤下的摇椅里,闭目小憩,听得麻雀“喳喳”声,竟觉悦耳非常。不多时,祁越何进来了院子,挤进摇椅里,将苏合搂在怀中。

他拨了拨他的头发,道,“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的耳朵能长得这般标志。”

苏合轻轻一笑,“有了第一次,难免就有第二次。若有下一个耳朵标志的人儿,你便不觉得稀罕了。”

祁越何忙碌一天,着实有些劳累,将下巴搁在他肩头,满心的知足,一放松,困意逐渐袭来,“不会了……有你一个就够了……”

苏合微微一颤。他的呼吸如羽毛般刷在他后颈,痒痒的。他侧头,发觉这面容愈发沉稳成熟的男人已睡去了。

本以为日子就这般闲散下去。苏合自然而然的就跟了祁越何,过程很自然,没有什么突兀的地方,仿佛两人本就该如此。他不求祁越何给他什么名分,也清楚自己的名声,从倚江楼离开,到住进这三进小院一直都是保密的,不知情的会以为“牡丹公子”被一富豪赎走,远离洛阳城,进那高宅大院去了。

但那日,祁越何轮休,闲散在家里,忽而有一人前来拜见。开门一瞧,竟是早已忘在脑后的“张伯父”张老爷,父亲的“至交”。张老爷乘着小轿来访,跟了俩仆从,细一瞧,后头还有道娇小身影,粉面含春,扭捏娇羞,紧紧跟在张老爷身后。张老爷一见祁越何,便道“贤侄”,又道先前之事是伯父不对,没有管住那一大家子,让其弟把他赶了去,望贤侄千万莫放在心中,今次闻贤侄回了洛阳,特来拜见云云。最后将身后的姑娘拉了出来,道“小女昙华”,并指明是携了玉佩,与祁越何有婚约的那位。

苏合在后头看着,只觉刺眼的紧,观一观那“昙华”,竟也有几分姿色,心里愈发不舒爽。张昙华感受到他的目光,一抬头,瞧见苏合,不免愣了愣。张老爷客套完,被请进府,也是一抬头,瞧见苏合,愣了愣,接着问,“这位……莫非是‘牡丹公子’?”

苏合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