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岭小学实行的是包班制。这个学期云秀带的是五年级。这天云秀跟往常一样来到教室。她刚在讲台上打开备课笔记就发现第二排左手边的课桌空着。那是班里季军平的课桌。

季军平十三岁,在班里成绩属于倒数水平。不过要说个子他倒是全班最高的,甚至比云秀这个老师高出了半个头。云秀问班长王启林:“季军平呢?”

王启林回答:“赵老师,季军平一直没来。”

二十多年后火遍全国的德云社有句名言:台上无大小,台下立规矩。这句话可以套用到云秀和她的学生们身上。下课时孩子们都是喊云秀为“胖老师”,上课时学生们则一本正经地喊她“赵老师”。

学生迟到很常见,云秀并未放在心上,只嘱咐王启林在考勤本子上给季军平记一个迟到。今天第一节是语文课,不多时课堂里便传出学生们朗朗的读书声:”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新。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一直到中午放学,季军平也没出现在教室里。云秀有些发急,她进了办公室对李湘杰说:“校长,我们班季军平上午一直没来上学。也没让同学帮着捎请假条。”

李湘杰大惊:“没让人捎请假条?”

如今学生安全是全市中小学校摆在头一位的工作。一个学生没请假半天不来上学,这在学校里是很大的一件事。一旦学生是在上学路上出了什么问题,班主任、校长都是要担责任的。

云秀点点头:“嗯,没让人捎。季军平是凤毛村的,我中午骑摩托去一趟凤毛村上他家问问吧。”

李湘杰同意:“成。要是下午第一节课你还没回来,我过去给你们班代课。”

云秀风风火火的骑上摩托车,将档位蹬到最快的三档,直奔凤毛村而去。半个小时后她进了凤毛村,一番打听找到了季军平家。

季军平的妈妈正在家门口拿着木爪钩晾晒着小麦。云秀走上前去:“这是季军平家么?”

军平妈抬头看了看云秀:“是啊,啥事儿?”

云秀连忙说:“我是季军平的班主任,他上午没去学校上课。我怕他出了啥事儿。”

军平妈闻言有些不高兴:“你这说得啥话?俺家军平十三四的半大小子能出啥事儿?”

云秀愕然:“大姐你知道军平今天没去学校的事?”

军平妈回答:“知道。他爹刚开着拖拉机送他去镇上坐车。”

云秀一头雾水:“坐车?去哪儿?”

军平妈又答:“去城里打工。”

云秀有些发急:“打工?军平才十三周岁啊,还是个孩子。这么小的年纪该在学校读书,他一个孩子怎么能受得了打工那个苦?”

云秀情急之下说的话似乎是在质疑军平吃苦的能力,这让军平妈更加不高兴:“你这说得啥话?你意思俺家军平不能吃苦?他爹跟他这么大的时候,早就进生产队推小车了!还有啊,他去城里又不是进那些什么刹车盘厂、建筑工地下大力的。他是去饭店当传菜员。在大饭店里风吹不着雨打不着的,能吃啥苦?”

云秀一时语塞,片刻后她才开口反驳:“传菜员?他太小了,才十三啊。”

军平妈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十三又咋了。他个头长得比我都高,已经是个半大小子了。俺家条件差,不比那些金矿职工、你们老师有工资拿。赶紧让他挣钱,跟家里一起攒钱起个新房子,过个十年八载娶个媳妇儿生个孩子给老季家续上香火才是正经事!那电视匣子里都说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娶媳妇儿生孩子?大姐你们家想得也太远了吧?”云秀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军平妈道:“现在砖贵、石头贵、人工更贵。你知道盖个新瓦房要多少钱?攒钱就得从长远里攒。再说了俺家军平学习又不好。我还能指望他考上大学不成?”

云秀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无法说服眼前这个固执地大姐。镇上到县里的公交车发车时间都是固定的,中午那班是一点发车。云秀打算先骑着摩托车去镇上拦下季军平父子再劝。她没有再跟军平妈说什么,默默上了本田125,出了凤毛村直奔镇上的汽车站。

镇上的汽车站熙熙攘攘。年龄不一、衣着各异的人守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等待着公交车的到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向。可进城打工绝不应该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该走的路。

云秀骑着本田125来到汽车站已经是十二点十分了。再有二十分钟汽车就要发车。二十分钟能不能劝动军平爸,云秀心里没底。毕竟孩子是人家的,军平爸真要是铁了心把孩子送上汽车,她也没有办法。

云秀下了摩托车,一眼从等车的人群中找到了季军平。她快步走了过去:“军平。”

季军平脱口而出:“胖老师。”

季军平身边站着一个四十来岁的黑胖汉子,他站起身:“赵老师。你咋来了?”军平爸曾经去开过家长会,故而认得云秀。

云秀说:“大哥,你怎么要把军平送到城里打工呢?国家早就实行九年义务教育了,不让孩子上完小学、初中是违法的!”

季军平憨厚地笑了笑:“赵老师你可别吓唬我。我送我自己家的孩子去打工违得哪门子法?”

《义务教育法》中规定,适龄儿童、少年的父母或者其他法定监护人无正当理由未依照法规送适龄儿童、少年入学接受义务教育的,由当地乡镇人民政府或者县级人民政府教育行政部门给予批评教育、责令限期改正。严格意义上说,军平爸的所作所为是违法,但不是犯罪。胶东乡村里让孩子中断学业进城打工的事很多。镇政府能做的也只是将父母批评教育一番。要是父母吃了秤砣铁了心,镇政府也是没有办法的。

云秀苦劝军平爸:“他连小学都没上完就去打工,不成了文盲了嘛?现在这个社会,文盲以后不但没有前途,还会受人鄙视。”

军平爸有些不以为然:“文盲当然是不成了。不识字去哪儿也是个半傻子,只有被人骗的份儿。可他已经上了五年小学了,我前两天还考过他。字典里翻出来的字儿他都认识。有这点墨水就够用了。赵老师啊,俺不比你,有国家的死工资拿。咱们胶东现在娶媳妇儿你知道啥价码么?要红砖大瓦房最少三间彩电齐全,要一辆拖拉机。还要六千六百六十六当彩礼。还得给姑娘买金戒指、金项链、金耳环当彩礼!”

云秀哭笑不得:“结婚?法定结婚年龄男二十二周岁。军平离着结婚还有小十年呢!”

军平爸说道:“我算了一笔账,别人家孩子上学就算上到初中吧,还得多花四年的钱。我们军平现在出去打工,倒能多挣四年的钱。一进一出就是八年!他舅给他找的那个饭店,一个月工资是四百,干长了还能涨。你算算这里里外外是多少钱?十年?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这做人做世儿不能光看眼前,要看长远。你当老师的应该更懂这理。嘿,总之啊,军平不上学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军平爸能说会道,一时间倒让云秀没话说了。这时候军平忽然开口:“胖老师,我自己也不想上学了。我现在一拿起课本来就犯困,回回考试考倒数让同学们笑话有啥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