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之后，妇幼医院病房。赵吴氏怀抱着自己的小外孙：“八斤三两啊。我活了七十岁了没听说过谁家的媳妇生过这么胖的孩子。”

玉杰在病床边给云秀削着一个苹果。云秀已经从难产的虚弱中缓过劲来。她对玉杰说：“该给孩子取个名字了。”

赵吴氏在一旁附和：“是啊，该给孩子取个名了。”

玉杰想了想：“我们刘家人的名字都是族谱排好了的。我爹是桂字辈，我是玉字辈，我儿子是金字辈。我在车邮岛的时候天天看成千上万的鸟。书里说最大的鸟是鹏。”

云秀接话：“对，鸟里最大的就是鹏。我那个班的孩子明年就要学庄子的逍遥游。逍遥游里说了，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如垂天之云。全天底下最大的鸟就是鹏。”

玉杰大笑：“瞧你又犯职业病了，在病房里背起了课文。那咱的孩子就按老一辈的族谱辈分取个金字，再取一个鹏字。叫刘金鹏。”

赵吴氏美滋滋地看着孩子：“外孙子啊，你有大名了，叫刘金鹏。”

“刘金鹏，这名字起得好。”云秀挪了挪垫在背后的枕头说。

赵吴氏又在一旁提醒：“大名有了还得取个小名。最好取个贱点的小名，小名越贱越好养活。叫个狗剩啊、二蛋啊都成。”

云秀“扑哧”乐出了声：“娘啊，我好歹也是小学的老师。自己儿子叫狗剩、二蛋，传出去不得让人笑掉大牙嘛？”

“大名是我取的，小名你来取吧。”玉杰将削好的苹果递给云秀。

云秀接苹果的时候随口瞥见床头上摆着的玻璃瓶装可口可乐。那是家境优渥的徐仙娥昨天来看她的时候送来的，据说能补身体。

云秀灵机一动：“小名就叫可乐吧。等他长大了最好天天乐乐呵呵的。”

刚刚降生两天的孩子还没睁开眼，他似乎听到了母亲给他起的名字，他的小嘴竟然弯成了一条小小的船。赵吴氏连忙把孩子抱到云秀身边：“云秀快看，你儿子会笑了。”

云秀将孩子抱进怀里哄着：“可乐，小可乐，哦哦。”

三个月后，赵家的堂屋里。赵吴氏的身边放着一个小推车，推车里躺着已经快出生百日的小可乐。赵吴氏的面前摆着一张大桌子，三个村里的老太婆跟赵吴氏一起忙碌着一件大事。

在胶东孩子出生一百天是个大日子，要“过百岁子”。过百岁子最重要的一个仪式就是扔小勃勃。农村妇女们将面捏成燕子、鲤鱼等等栩栩如生的动物形状，然后蒸熟用毛笔上色便成了小勃勃。过百岁那天，孩子的长辈要站到家里的平房上，将小勃勃扔给平房下面的乡亲们争抢。这是胶东人分享新生命诞生的喜悦的一种方式。

“过百岁子”不仅仅是刚出生的孩子们专属的。若有长寿的老人活到一百岁亦要进行人生中第二次过百岁子的仪式。照例亦是扔小勃勃。每一个胶东人都有一个朴素的梦想，那就是过两次百岁子。

做小饽饽可是个技术活，非心灵手巧的妇女不可。赵吴氏拿起剪刀，一剪刀下去剪出两道燕尾，又用劈成两半儿的干麦秸草豁开燕嘴。再用一柄小铁刀精雕细琢一番，一只惟妙惟肖的燕子勃勃就做好了。

一锅小勃勃蒸好，几个老太婆拿起毛笔，细细地给燕子画上彩衣，给鲤鱼点上眼睛画出鳍。画完之后晾干彩墨，一切大功告成。干完了活，几个老太婆逗了一会儿小可乐便纷纷散去。天黑了，下了班的云秀骑着自行车回到家。

“云秀，小勃勃都做好了。你快给我外孙子喂奶。”赵吴氏吩咐女儿。外孙没出生之前，赵吴氏最上心的是自己的小女儿云秀，用文词儿说云秀是赵吴氏的掌上明珠。现在赵吴氏的掌上明珠变成了外孙可乐。

给儿子喂完奶，云秀看了看墙上的大座钟：“都七点了，玉杰怎么还没回来？也不知道承包合同签下来没有。”

玉杰这小半年以来一直在钻研那半麻袋水产养殖的书，时常跟长岛的养殖专家写信求教。他又骑着自行车在海上跑了几家扇贝养殖户取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他开始跟靠海的西由村村委谈承包海塘的事。今天他一大早就去了西由村，准备跟那边签下承包合同。

说曹操回来了。玉杰风风火火地进了家门，手里攥着一个透明塑料袋，塑料袋里是几张纸质合同。

云秀连忙问：“签了？”

玉杰“咕咚咚”喝了一大口凉白开：“签了。我软磨硬泡，把二十亩海塘的承包费从一千块钱砍到了八百五。这下海塘有了，下一步得去进扇贝苗、扇贝笼然后播种了。”

赵吴氏咋舌：“八百五，这么多？那买扇贝苗和扇贝笼又要多少钱啊？”

玉杰答道：“得一千五吧。还有播种的时候要雇人，全加起来统共要投入三千七八百。”

“你们没那么多钱吧？”赵吴氏追问。

玉杰有些不好意思：“借了二姐、三姐一些钱。我爹我娘有退休工资，我从他俩那儿又拿了些。钱差不多凑齐了。”

“阿弥陀佛。”赵吴氏念了声佛，随后说：“佛祖保佑，你这盘买卖可千万不能赔。那是三四千块钱啊！”

玉杰的确是赔不起的。那笔投入当中，有他工作十二年所有的积蓄。有云秀教了八年学所有的工资。还有玉杰父母的养老钱，借云秀二姐三姐的钱。如果这笔钱全赔了，那他跟云秀真是一无所有。

玉杰走到小推车前，小可乐吃饱了正在小推车里睡觉。他看着儿子笑眯眯地说：“吃过奶了吧？这小家伙跟头小猪一样，成天吃了睡睡了吃。”

赵吴氏提醒：“别逗孩子了，饭都凉了。云秀快掀锅咱们吃晚上饭。”

今晚的晚饭是蒸槐花。先用绑着镰刀的竹竿在树上摘的槐花洗干净撸掉杆儿，放在瓦盆里拌上玉米面，上锅蒸熟拌上蒜泥、酱油、葱丝儿便是胶东夏天里的一道美味。云秀掀开了锅盖，屋子里顿时弥漫着一股槐花的清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