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武德九年。

秋。

长安城,西市坊。

稀稀拉拉的百姓行色匆匆。

眼下无论是汉人店铺,还是胡人的店铺,都是门可罗雀。

其实非但西市坊,整个长安城的街巷坊市,都难得能见到寻常百姓。

偶尔遇到几个,也都是行色匆匆。

街面上反倒是挟弓带槊的府军居多。

毕竟玄武门之变刚刚过去一个月的时间。

乱局初定,巡防自然严紧。

这副毫无烟火气的景象,让微服私访的李世民和房玄龄都是眉头紧皱。

“都一个月了,长安百姓还是疑虑未消啊。”

感喟之余,李世民眼中忧色更盛。

边上的房玄龄听了,急忙出声开解:“太子殿下多虑了。”

“或能这个时辰,百姓们都有事情要忙吧。”

李世民也不接话。

但心里很清楚,那不过是房玄龄安慰自己的托辞。

“……长幼有序……”

“……坏了礼法,乱了纲常……”

“是啊是啊……”

几句低如蚊蚋的议论声忽然传进李世民耳中。

是一家商铺中的伙计在嚼舌根。

房玄龄显然也听到了,登时脸色大变。

生怕正年轻气盛的太子殿下一怒之下做出些错误举动。

好在——“先圣曾说过,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这点气量,孤还是有的。”

李世民低低说了两句。

像是在说给房玄龄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房玄龄心里一松,看向太子殿下的眼神更多了几分钦敬和坚定。

玄武门之乱,房玄龄虽未动手杀人,但整个谋划却是出自他与杜如晦、长孙无忌等一众谋士。

弑兄,杀储,逼宫——这三桩行径,都是违背圣贤书教诲的恶行。

或许今日之前,房玄龄尚且无法断定自己当日所为究竟是对是错。

甚至,每每想到后世史书将会怎样评议自己时,房玄龄就忍不住汗流浃背。

但,有了太子殿下刚才的那番话,房玄龄知道自己再不会有丝毫顾忌。

如此一位宏德宽仁之君,值得自己赌上身前身后名,去为他赴汤蹈火,!

正当房玄龄神游物外感慨连连之时——“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

“算姻缘仕途,测吉凶祸福。”

“一文不嫌少,百金不嫌多。”

“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居然有人在吆喝?

还是个打卦卖解的江湖人?

房玄龄寻着声音看去。

看到的竟然是一个少年郎!

李世民此时也被那四句别出心裁的吆喝声吸引了心神。

只见那少年身穿一件有些破旧的青袍,懒懒散散地坐在一间客栈外。

身后立着一杆卖解算命的八卦旗幡。

身前铺着一块洗得发白的绢布。

“有趣。”

李世民轻摇折扇,目光连闪。

有趣的不是那些打卦的行头,而是那个少年。

寻常走江湖卖解之人,多是些上了年岁的中年人。

或是蓄着长须的老头。

李世民南征北战十余年,论见识没几个人能比得上。

却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年轻的卖解之人。

房玄龄擅谋,心思缜密,想到的却是另外一桩事。

“殿下——”

“这种时候,长安城里竟然还有算命的人。”

“莫不是有人想暗中蛊惑人心?”

李世民听了,目光一凝,已然带了几分凛冽杀气。

房玄龄所言并不是杞人忧天。

眼下隐太子的一众余孽还没有完全清剿干净,当初雄霸河北的窦建德余党也时有反叛。

尤其是后者,最是喜欢勾结江湖人士搞事情。

“殿下,要不要将他拿下?”

房玄龄轻语一句,一只手藏在身后,悄悄做着手势。

不远处,辍在两人身后的几名亲卫已然将手放在腰间,五指紧扣刀柄。

只待房玄龄做出某个手势,他们便会一拥而上,将太子李世民和房玄龄护在当中。

然后砍死那个未知的威胁。

李世民略一沉吟,忽又笑道:“玄龄不必那么紧张。”

“孤征伐多年,等闲之辈轻易近不了身。”

“何况区区一个弱冠少年。”

“你随孤过去,探探他的底细再说。”

说完,李世民将纸扇一收,举步走去。

房玄龄心里一苦,急忙压着声音劝道:“太子殿下——”

话没说完,李世民便打断道:“从现在开始,你就称呼孤为李公子。”

房玄龄哪敢不从,只好用手势命令身后的亲卫严加抵防。

来到算命摊子前,不等李世民说话,那少年便懒洋洋地开口了。

“这位公子一身锦衣,腰悬美玉,想必是位贵家公子。”

“今日你是想让我算姻缘,还是算前程?”

李世民饶有兴致道:“先不忙。”

“本公子有些信不过你的道行。”

“像你这年纪,怕是窥不到天机玄理。”

“胆敢夸口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实在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说到最后,李世民故意板起脸来,连声喝问。

那少年也是一副好心性,既不恼怒,也不胆怯,只是慢条斯理地回道:“当今太子十六岁时便征战雁门。”

“沙场喋血,勤王救驾。”

“十八岁时兴义兵举义旗,匡扶天下。”

“如今尚还不到而立之年,便已经登上太子之位。”

“若依你之见,太子当年岂非也是不知天高地厚?”

这番话,落在房玄龄的耳中,不亚于平地起惊雷。

“大胆!”

“你是何方宵小之辈?”

“居然敢与当今太子相比!”

那少年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斜眼睨视房玄龄一眼,淡淡说道:“当今太子,天纵英姿。”

“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实乃大唐儿郎之楷模。”

“难道你觉得太子的品行才略不值得世人学习吗?”

一番话,将房玄龄堵得心口发闷,只能哆嗦着一根手指,结巴道:“你你你……”

特麽的,这让人怎么接?

若是反驳,岂不是意味着自己觉得太子殿下德行不彰?

那位正主可就是边上站着呢!

旁边的李世民心绪大悦。

这少年一番话,无意中拍了一记马屁,将李世民心中的郁气一扫而空。

而且,这马屁——也忒清新脱俗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