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人常称长安为天下雄城,但实则不然。

长安地大物博,是天下最为广袤的都城。

没有之一。

所以,它自然而然成了一个国中之国,是为天国。

傍晚时分,长安城南的那座挂着‘银钩’二字旌旗的赌坊,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被砸烂的名贵家木碎得满地都是,平日里极为柔软干净的座椅垫子被浸泡在污臭的雨水里。

“这帮够娘养的栽种!”

“若是让帮主知道了,非扒了这些杂种的皮不可!”

“偌大的家业竟然沦落到被一群兵痞打砸成这样!”

赌坊的门口,几名光着膀子一言不发的虬髯大汉,抱着头,蹲下身,不停地碎碎念,低声骂着什么,却没有一个人敢用言语去咒骂那些该死的行凶者,甚至连怨恨的表情都不敢有。

因为,行凶者是一群身披黑甲的军士。

是大唐帝国真正的军人。

脚步在楼梯上来回的‘蹬蹬’声音,赌桌赌椅被寒刀砍断的撕裂声音,还有夹杂着冷酷命令的言语声音,此起彼伏,夹杂在一处。

一名衣着灰袍,看似极为普通的佝偻老者缓缓从赌坊的门内踟躇而出,他无视着周身的军士,看了一眼抱头蹲在门口的那些鱼龙帮兄弟们。

“这天煞的世道!”

“奶奶的,一声不吭,家里都被人砸成这样了!”

“咱们鱼龙帮何曾收到这样的欺负!”

“老刘头,快告诉大家伙儿,帮主到底在哪?”

于是,一直低声怒骂的那些汉子们有些忍不住了,竟纷纷冒着被砍头的风险朝着那名佝偻老者宣泄又或是质问起来。

然而,让他们的脸色更为焦急的是那位被称作‘老刘头’的佝偻老者的态度。

他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然后将便将目光眺向了南边,不再理会一句。

而那个方向,正是杨府大院那条深巷的所在地。

佝偻老者的眉头紧皱,隐隐有些焦虑不安。

因为整座银钩赌坊只有他跟随那位鱼龙帮帮主的时间够长,年纪够久,理所应当也只有他才有资历与辈分,能够知道,这些打砸的大唐军人究竟因何而来。

那位在长安城内一直低调行事多年的齐四爷已经从地下走向了台前。

走进了那道朱雀大门,走进了那间定鼎天下的两仪殿,甚至……

走进了那些能够在天下间呼风唤雨的大人物眼前。

这样一位白身,这样一位草民,这样一位‘不良人’,如了那些贵人的眼中,那么理所应当便只剩下了两条路可以走……

要么成为走狗,要么成为眼中钉。

不过,那位站在门边蜷着袖口的佝偻老者清楚地知道,以自己主子齐四爷多年不改如顽石般的秉性与比石头还臭的脾气,最是谁也逼迫不得,所以必然只剩下与那些所谓的贵人们做性命厮杀这一条路可以选了。

正如老刘头所预想的那样,此时的齐四爷齐可修,必定正在那条小巷的深处,那座大院的宅内,面对着那些强大到可怕的敌人,还有更为阴险可怕的埋伏。

同样的故事,相似的画面,今夜在长安都城的半数的赌坊又或是酒肆之中,不停地发生。

今夜之后,只要那位鱼龙帮帮主不能够活着走出那座大宅内,不能够活着走出那条深巷,那么整个长安城的半数赌坊又或是酒肆便会彻底易主!

当然,易主的不只是死的赌坊与酒肆,还有活着的那些所谓的不良人们,更有那些摇摆不定的墙头草。

轰隆隆!

伴随着天空一阵沉闷的雷鸣,本就阴郁的天色变得更加凄冷,刚雨停不久的空中,又开始淅淅沥沥下起了不大不小的细雨。

极为春寒料峭。

冰冷的春雨打在那条深巷的青石地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稀碎声音。

同时也打在了那些此时此刻正站在巷口的那些手持刀兵的壮汉身上。

要说众人之中,最为醒目与显眼的……

便是那名坐着轮椅,嘴里叼着一柄朴刀,只剩下了半截身躯的残疾汉子。

他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奉命赶往鸿胪客馆,与那些异动的番邦异族们正面交锋的边防军怀化司戈邓飞白。

同时,也是那些退伍老兵的统领。

既然邓飞白出现在了这里,那么理所当然,那些跟随他一同守御巷口的,自然也是其曾经的袍泽又或是军中的兄弟们。

比如,站在邓飞白身旁的精瘦汉子,龙武军归德执戟长丁流。

还有跛着个脚但却以一己之力,一箭射杀贯穿双人心口的左骁卫归德司戈阮成周。

而此时此刻,这位神射手放下许久的弓箭又再一次举起。

背后的箭壶之中,已经抽出一根箭矢,搭在了弓弦之上,两指死死捏住箭尾,弓弦拉满……

只需要轻轻松开指头,那根箭矢便会以低啸呜咽的凌厉声音,奔袭而出!

当然,并不是阮成周执意又或是故意以这样的浮夸方式,在众位袍泽的眼中,来显摆又或是卖弄自己神乎其技般的箭术。

而是因为……

在他的身前,或者说在他们的身前,站着身披甲胄,手握寒刀的另一群大唐军人。

与阮成周又或是邓飞白不同,那些是真正的大唐军人。

他们是强大的,健硕的。

同时也是装备精良的,残忍冷酷的。

两代大唐的铁血军人在狭小的巷口,骤然相遇。

绝不是什么偶然。

而是暗流涌动,生死相拼之后的必然。

一名头戴黑色盔甲的黑甲壮汉,手持着一把三尺青峰,站在邓飞白面前,并未露出半分轻视又或是不屑。

而是极为敬重地拱了拱手,沉声而道:“还请诸位前辈……”

“让开!”

尽管已经是残躯,但是被称作前辈的邓飞白等人却依表现出了极为骄傲的姿态。

他摇了摇头,松开了牙口,将原本要在牙里的寒刀紧紧握在了手中。

然后……

竟然径直将刀尖指向了那位故作晚辈姿态的黑甲军士。

邓飞白极为冰冷地质问道:“你们是哪儿的人?”

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被刀尖指在咽喉的黑甲军士并没有露出半分愠怒,依旧极为认真地解释道:“我们是军部的人。”

“是大唐的军人!”

停顿了片刻,他瞟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阮成周,面无表情地说道:“若不让开的话,尔等……”

“便是军部的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