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黑色棺椁内,那位死去国子监学生的尸体展现在了中书令房玄龄的面前。
于是,他口中的无奈叹息,消失了。
他脸上的苦笑,消失了。
他目光之中仅存的温暖,也消失了。
似乎是看见了什么极为骇然的一幕。
“不……不……”
“不可能……”
“不可能的……”
“怎么会这样……”
很快,这位中书令大人开始了旁若无人般的喃喃自语。
夹杂着不可置信的激动与愤怒,还有一丝……
悲凉与痛惜。
此刻的他,似乎陷入了难以言喻的悲痛之中。
泛白的唇齿之间因频频的自语开始口吐白沫。
殷红的鲜血从嘴角汨汨流出。
流出的不止有嘴角的鲜血,还有眼角纵横的老泪。
这位风烛残年的中书大人忘记了站在身边的唐皇李世民。
忘记了方才还谆谆教导着的晋王李治。
忘记了周身站立着的众位同僚。
他似乎早已忘记了一切。
黑色棺椁之中的确沉着一具国子监年轻学生的尸体。
看模样,是位二十来岁左右的年轻人。
裸露在白袍外侧的手臂长满了流脓的烂疮。
平日里纯白干净的白袍在此刻,也因为脓水的横流与凝结,而显得极为不堪。
凝固在脸上的恐惧神情依旧在昭示着死亡来临的最后一刻,这位国子监学生的无助与惊恐。
丝毫看不出身前作为大唐国子监学生的风度翩翩,更看不出身为唐人的半点尊严与骄傲。
“爱卿……”
“此事熟难预料,朕亦深感痛惜!”
许久,唐皇李世民终于开口劝慰道。
显然,能够让一位帝国君主与一位大臣戚戚然到了如此地步的,自然也这黑色棺椁内,那位死去国子监学生的身份有关。
或许是好奇心的驱使,或许是这奇怪场面改变了众人的心中想法。
作为长孙皇后的亲舅舅,天不怕地不怕的吏部尚书高士廉站了出来。
方才的他倒是没有过分的掩饰或者躲藏自己,只不过是选择了静观其变而已。
虽没有像房玄龄那样,急于表态,但也不至于苟且至此。
高士廉以询问的眼光忘了唐皇李世民一眼,便朝着自己的外甥孙李治撇了撇嘴,紧接着,朝着黑色的棺椁走去。
只不过走了三四步罢了,这位吏部尚书的脸色便骤然剧变。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唐皇李世民要急于将这副黑色的棺椁下葬,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同僚中书令房玄龄在望见那具国子监学生尸体的那一刻,便悲痛得不能自已。
“家门不幸……”
“家门不幸呐!”
高士廉双眼的瞳孔不禁微微一缩,感叹一声道。
家门不幸?
难不成是哪家子弟作出了腌骖事儿?
顺其自然地,有一人便有两人,有两人便有三人。
谏议大夫魏征皱了皱眉头,思衬了片刻,便朝着中书令房玄龄的身边走去。
身为宰辅的马周自然也不落于人后,跟随着魏征的脚步,朝黑色的棺椁走去。
越来越多的人朝着黑色棺椁旁聚集。
他们谨慎地保持着恰好能够看见棺椁内尸首的距离,却又并不愿意再走进两步多看几眼,以免被瘟鬼之毒侵袭。
很快,众人便看清楚了黑色棺椁里面的真正面目。
于是,兵部尚书侯君集沉默着,自顾自地伸出手,不自觉摸了摸空荡荡的腰间。
恍惚片刻之后,才有些怅然若失起来。
原来……自己腰间的佩刀早已在进入大殿之时,被金吾卫缴械而下。
同为军部大佬的左领军大将军程咬金自然无法带着自己那两柄八卦宣花斧进殿。
既然无法握住自己的巨斧,那便只有握住自己的双拳。
所以,他的双手开始握拳。
十指开始发白。
浑身开始颤抖。
不是因为惊惧,不是因为害怕,而是……
震怒。
一时之间,黑色棺椁之中的尸体让众人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之中。
两仪殿内,所有的帝国重臣们或是微微侧目,不忍直视,或是面露难色,略带悲切,或是干脆真正作出一副闭目的模样,连看都不忍得看。
“元北,于弘,宇文家……”
“都该死!该死!”
“该死!”
终于,沉默到了极点便迎来了不甘的爆发与怒吼。
声音干瘪且沙哑。
但更多的……
却是一种发自肺腑的无力感。
从对关陇贵族的懦弱到见到黑色棺椁之中的尸体之后,填满心间的愤怒……
能够有资格且有能力发出这样怒吼的只有一人,那便是中书令房玄龄。
因为,黑色棺椁之中的那名国子监学生有一个极为不普通的名字……
杜构。
放眼天下,‘杜’都是个极为稀少的姓氏,更何况这区区朝堂之上。
但便是这样一个看似极为不显眼的名字,却代表着一段不可磨灭的过往。
因为,这位名叫杜构的国子监学生,有一位鼎鼎大名的父亲……杜如晦。
可惜,不凑巧的是,这位开国重臣有了打天下的胆识与谋略,却并没有享天下的运气。
早在大唐初显帝国气象的贞观三年,他便因病逝世。
黑色的棺椁前,房玄龄望着那死去的年轻后辈,往事历历在目,却也不由地声声泣血。
他想起了隋末后期,自己苦心孤诣将自己的老友杜如晦招致唐皇李世民的麾下。
他想起了那一夜玄武门之变,自己与逝去的老友乔装打扮成道观里的道士,随夜潜入亲王府邸,共谋大事。
他想起了很多……
他也绝对没有想到,这场席卷整个儿长安城的风波,这场关陇门阀与李氏皇族之间的较量,会让自己视若亲子的晚辈,彻底丢失了性命。
正所谓树倒猢狲散,在开国重臣杜如晦死去之后,连同消失的还有杜家在朝中的势力。
而他的子嗣们也极为明理,选择了低调行事,明哲保身。
这也算是某些不成文的规矩了。
但……
任谁也没有想到,关陇门阀竟然丧心病狂到了如此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