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从大唐帝国建国之初就成为天策大将军的唐皇李世民,自然极为清楚地知道,那些昔日将各路诸侯踩在脚下,用他们的性命与鲜血浇筑成今日赫赫威名的关陇门阀们究竟残忍无情到了何等的地步。

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之下,这位帝国的君主并不希望与自己的亲信成为那些门阀士族泄愤示威的对象。

但……

古语曾有云,士为知己者死。

作为帝国重臣的中书令房玄龄却并没有选择与其他人一样保持沉默。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并不是一个成熟的政客所能作出的事情。

因为,这样的冒失的做法极为不冷静。

也充满了无数的风险与变数。

沉默了许久。

唐皇李世民的目光缓缓从身前的中书令房玄龄身上移开,转而将视线落在了那些依旧在躬身俯首的文臣武将们。

与中书令房玄龄有些不同的是,场间的诸位帝国重臣,每一位都能称得上是老谋深算了。

或是深深将头埋在地下,看着地面石砖之间的缝隙,思索着到底这缝隙的深度,到底能不能容得下自己的身躯。

或是借着光影交错的视线,将自己的身子往大殿的铜柱后面挨了挨,似乎是想要借此让自己的身形消失在某位的眼前。

恨不得整个人直接钻进铜柱里。

更有甚者,干脆直接闭眼假寐起来,思衬着还是眼不见为净的好。

然而,众人这样的敷衍态度,似乎并未让唐皇李世民的心中感到一丝愤怒与悲凉。

作为一个仁德治世的君主帝王,他清楚且深刻地知道,这些敷衍态度的背后,代表着无数盘根错节势力的兴衰,代表着无数历经生死,从田间地野走出来寒门的生死,代表着无数面朝黄土背朝天唐人的性命。

“父皇!”

“开弓没有回头箭,还请下旨吧!”

正当李世民沉默地思考着什么的时候,作为嫡幼子的李治却再一次悍然出声道。

是啊!

开弓……

没有回头箭!

也许是想起了之前在皇宫大道前,自己射出的那一箭;也许是看见了这这两仪殿内薄凉的可怕;又或许是作为一个普通人而言,就算能够理解众人的选择,但心中却依旧感到些许不适。

望着自己的嫡幼子,唐皇李世民皱了皱眉头,很快便舒展开来。

因为,他已经作出了决断。

“既然晋王有此意……”

“诸位爱卿,便近前一同看看,这黑色棺椁之中,那位国子监学生的尸首吧。”

李世民轻轻挥了挥袖袍,似有些如释重负道。

然而话音刚落,亦步亦趋地铜柱后面躲着的兵部尚书侯君集骤然停滞住了自己的身形。

如同一个木头人似的。

宰辅马周缓缓从拢袖之中伸出右手,揉了揉自己的微眯着的双眼。

就像是一位刚睡醒的老者。

众人或是直起了腰杆,或是从铜柱的阴影下走出,又或是将视线落在了那尊黑色的棺椁之上……

既然两仪殿内最为至高无上的那位已经发号施令,已经作出抉择,理所当然,便没有一人能够独善其身。

更没有一人能够装聋作哑。

尽管如此,但大臣们却依旧沉默着,驻足不前,根本没有往那尊黑色棺椁上靠靠的意思,就更别谈什么看两眼。

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没有人敢做出头鸟,大家都在观望着,谁第一个走向那尊黑色的棺椁,自己也好随大流。

“多谢陛下。”

“老臣……去了。”

然而正当所有人都在权衡利弊的时候,一阵平静且铿锵有力的声音众人的神情微微变色。

出声的自然是躬身于唐皇李世民身前的中书令,房玄龄。

也不可能再有其他的人了。

在很多的情况下,‘去了’代表着并不是去往某个地方,而是一种视死如归的诀别与壮烈。

比如……现在。

若是没有人带头,大家还能等一等,停一停,熬一熬。

但眼下却不行了。

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房玄龄缓缓挺直身躯。

这位帝国重臣的脊梁极为正直。

如同这两仪殿内顶梁的铜柱,那样笔直。

房玄龄的视线却并没有落在那尊黑色的棺椁之上,也没有落在棺椁之中,那具国子监学生的尸首之上。

就像一位慷慨赴死的老者,他平静地望着棺椁旁的那名少年。

用尽自己在人间仅剩下最后一丝的温暖与赞叹。

“晋王殿下……”

“不知您可曾听闻北冥有海,海中有鱼,其名为鲲。”

房玄龄冰冷皱褶的脸色上浮现出一丝温暖的笑意。

如同私塾的老师对着自己最为喜爱,最为满意的学生谆谆教导一般。

突如其来的诘问倒是让李治有些不知所措。

心想着不就是让你看个棺材里的死人吗?

至于这副又颓又丧的模样吗?

整得跟临终遗言似的。

他撇了撇嘴,有些无语道:“倒是听过!”

闻言至此,房玄龄脸上的笑意愈发盛放。

他咧了咧嘴,循循善诱道:“既然如此……”

“晋王殿下可否说来听听?”

说来听听?

这老家伙还来劲了!

李治有些不满道:“中书大人。”

“鲲嘛!随便问问长安城的百姓都知道!”

“坊间的百姓总说……鲲之大,一锅炖不下嘛!”

房玄龄:“……”

很显然,这位老大臣本想借着古籍《逍遥游》之中的鲲鹏典故给李治说些什么,但是……

看这副情形,怕是不大可能了。

李治哪里不清楚眼前这位老家伙的沉重心思,又不好点破,只好胡搅蛮缠一番,借着小孩子的无邪性子,糊弄过去罢了。

“行了!行了!行了!”

“中书大人,改些日子,孤王亲自到您的府上接受您的考校……”

“莫说是那锅里炖的北冥鲲鱼,便是那唱跳RAP篮球的菜虚鲲,孤王一样给您抓来!”

李治缓缓走到房玄龄的身后,扶着这位老大人的腰间,借着一点儿力气,轻轻地将之朝着黑色棺椁推进了几步。

如同一位朝着自己爷爷撒娇的外孙子。

终究是拗不过,房玄龄轻轻地摇了摇头,叹着气苦笑一声。

心想着这位晋王殿下还真是……

揣着明白装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