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仪殿内。

随着一阵阵清脆入耳的凿打声音,最后一枚棺钉终于被李治卸下。

就像是挣脱了某些桎梏似的,极富有弹性的棺材板也‘嘭’的一声,震了三震。

方才还严丝合缝的黑色棺椁瞬间便露出了指尖般粗细的缝隙。

由于没有足够的光线照射,加之众人距离棺椁的距离又足够远,是以没有一个人能够透过这一丝间隙看清里面究竟是什么样子。

然而,某些时候,看得见与看不见却显得并不那么重要,甚至有几分微不足道。

因为,当棺材板与黑色棺椁分离的那一刻……

被一顿老拳打得奄奄一息,瘫倒在地上的尚书右仆射长孙无忌‘呜咽’一声,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神智,昏死了过去。

向来临危不乱的谏议大夫魏征嘴角不禁微微抽搐,就连脚下的步子也神不知鬼不觉地朝后挪动了几步。

大殿的铜柱旁,负手而立的唐皇李世民一向不威自怒,但却在某一瞬间瞪大了双眼,露出了某种极为复杂却又难以言明的表情。

当着诸位朝臣的面,失去了作为帝王的霸道与威势。

那种感觉……

就像是长安城北一向不喜香菜,视香菜如生死大敌的挑粪工李大婶,在嗦面的时候,不小心将裹着面条的半片香菜叶子噎进了嗓子眼,咽又咽不下去,吐也吐不出来……

个中滋味,着实有些一言难尽。

当然,让场间众人难堪到如此地步,且无法忍受的自然不是那一尊黑色的棺椁,更不可能是三下五除二便将棺椁凿开的晋王李治,而是……

当黑色缝隙露出的一瞬间,从棺椁里席卷而出的充满了腐朽与酸臭的可怕气息。

那是封禁已久的尸气。

如同侥幸从死牢内逃脱的囚徒,夹杂着腐朽与瘟毒的尸气被压抑了许久,潮水一般从黑色的棺椁内,往两仪殿内翻滚涌出!

咆哮着,肆虐着,似乎要将这两仪殿内的众生,拖入无间的阿鼻地狱!

像是挥舞在空气之中的无形镰刃,像是在深渊的怨土之中残存下的半只手掌,那可怕的气息每逸散一分,站在两仪殿边的众人,内心的惊惧便不由地加深一分。

对于朱雀门外,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平头百姓来说,这两仪殿内的众人自然是能够一言决定生死,无比尊贵的存在,但……

对于从黑色棺椁里逃出的可怕尸气而言,九五之尊也罢,帝国重臣也好,黄袍加身也罢,也不过是引颈受戮的普通人罢了。

“呕……”

“咳咳……咳咳……”

“呼哧……呼哧……”

“陛下……小心!”

顺其自然地,伴随着尸气的蔓延涌动,原本静默无声,还能站得住,捏得稳的帝国重臣们用他们干瘪的嗓音发出阵阵惊叫。

中书令房玄龄弯下了腰,再也直不起来,强忍了一阵,紧接着便背过身去,一路小碎步便跑到了旁边的铜柱后面……

就像是吃了隔夜菜似的,令人作呕的胃酸夹杂着还未能消化完全的几坨碎肉,从他的口中倾泻而出,吐得一塌糊涂。

宰辅马周,吏部尚书高士廉,谏议大夫魏征等一众文臣们也情不自禁纷纷效仿,场面显得极为壮观……

且荒诞。

仿佛此处宫殿并不是大唐帝国庄重议事的两仪殿,而是一群老酒鬼夜夜笙歌,寻欢作乐的青楼馆。

与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们不同,侯君集虽然贵为兵部尚书,但毕竟也是行伍出身,是个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人物。

当尸气侵袭到他的周身之时,多年来的行军操守已经让这位帝国将军迅速作出反应……

只听‘嘶啦’一声,从甲胄下的内衣之中撕开一块白布,然后……

不知用了哪一种方式,更不知从哪里来的清水,将白布染湿,极为果断地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只不过……

从侯君集的脸色不难看出,这位帝国将军似乎有几分嫌弃。

大臣们纷纷倒下,丑相毕露。

在坚持了一阵之后,脸色已经变得酱紫的唐皇李世民再也顾不得帝王的架子,主动朝着殿内深处退避三舍,唯恐避之不及。

于是,黑色的棺椁旁,便只剩下了两个人。

一位自然是手里攥着铁锤与凿子的九皇子,李治;还有一位……

却是内侍监的监正,全万机。

李治皱了皱眉头,有些疑惑地看了两眼躬身在前的这位老太监,心想着这么大的瘟毒尸气竟然视若无睹?

“全监正,孤王让你杵着,你便真杵着不动?”

“这扑鼻的尸气,当真……闻不到吗?”

耸了耸肩,瞟了一眼铜柱旁兵败如山倒一般的帝国重臣们,他轻声问道。

全万机缓缓抬起头,平静地看了李治一眼,而后指了指自己的下半身。

“晋王殿下。”

“老奴……是个阉人。”

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方才从那黑色棺椁之中溢出的尸气,于诸位大臣而言可能有些许不适,但……对老奴这种阉了几十年的残废,却只不过是有些阴寒湿冷罢了,算不得什么。”

“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这尸气根本无法传染那可怕的瘟鬼之毒。”

停顿了片刻,全万机露出极为赞许的笑意,轻轻点了点头,道:“倒是晋王殿下您……”

“侵染在这尸气之中许久,竟然还站得住脚,如此坚韧不拔的心智,着实令人佩……”

“嘁!”

马屁还没拍完,李治翻了个白眼,非但不领情,反而极为鄙夷道:“一般一般,世界第三。”

“老全啊,孤王吃硬不吃软……”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留着拍马屁的力气,想想待会儿怎么把事儿办咯!”

闻言至此,这位年迈的内侍监监正脸上,却依旧保持着平静。

任谁也看不出来,此刻的他,心已然是提到了嗓子眼。

指了指弹开的棺材板,李治环顾四周,露出极为无奈的神色,只好意味深长地瞟了全万机一眼。

作为侍奉皇族数十年的老太监自然心领神会,用袖口与领口将自己的双手口鼻包裹严实之后,便理所应当地走到了黑色棺椁的一角。

嘭!

一主一仆倒也不含糊,使出了吃奶的劲将棺材板猛推,那具沉在棺椁之中的尸体终于展现在了世人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