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寒凌的府邸已经好久没有来客了。他高兴的将贺泽贞迎进屋:“小泽贞,哦,还有洪朗,你们来了,快坐快坐。”

此刻的傅寒凌不像什么久经沙场的老将,倒像是个孤独的、渴望亲人探望的邻家老头。

他将一个精致的托盘放在了贺泽贞面前:“泽贞,这是陈徐记的定胜糕。是好东西,你多吃点。”

定胜糕香糯松软,吃着有一股豆沙的香甜味儿。这糕点兴于苏州,据说是韩世忠凯旋而归,苏州的老百姓为了劳军制作的。故名“定胜”。

贺泽贞以前经常来傅府玩耍,听傅寒凌讲他征战沙场的故事。他没拿自己当外人,毫不客气的拿起一块定胜糕,大快朵颐。吃着吃着,他发觉那托盘很有意思。

他问道:“傅爷爷,这盘子蛮有意思啊。是什么材质的?看着不像是瓷的,也不像是木头的。”

傅寒凌又拿起一块定胜糕放在贺泽贞手里:“你说这盘子啊。是拿人头的天灵盖做的啊!”

贺泽贞差点把嘴里还未咽下的定胜糕全都喷了出来。他喝了口茶,顺了顺嗓子眼:“人头的天灵盖?”

傅寒凌微微颔首:“是啊。这天灵盖可有来历了。是亻委奴头子东条归三的。四十年前,东条归三带着手下,侵扰我东南沿海。杀我百姓,抢我财物、辱我妇女。台州大捷时,戚大帅砍下了东条归三的脑袋。让台州城里的一位能工巧匠,将其制作成了一个放糕点的托盘。二十多年前,他调去了蓟州。我在他手下当副帅。有次我打了胜仗,他一高兴,就把这托盘赏了我。”

虽然有这样一段苦大仇深的历史,可贺泽贞还是感觉人头里装的糕点有点难以下咽。

傅寒凌又说了一句话,让贺泽贞彻底没了食欲:“戚大帅跟我说,当年本想用东条归三的脑袋做个夜壶。奈何这小子的脑袋太小,就只能做盛糕点的托盘了。”

贺泽贞手里擎着另一块定胜糕,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洪朗看出了贺泽贞的尴尬。他道:“少爷,还是先跟傅老帅说正事儿吧。等会儿再吃。”

贺泽贞将定胜糕放在托盘里:“傅爷爷,我这趟来是有要紧事求教于你。朝廷刚刚得到蓟州总兵王保的军报。军报上说,吴惟忠带着三千戚家军在蓟州哗变了。”

傅寒凌笑骂道:“去你的吧!你真比城南德云茶馆里的优人郭小宝还会逗闷子呢!”

贺泽贞正色道:“傅爷爷,这种事儿我怎么敢乱开玩笑?军报上的确是这么说的。王保还在军报里说,他砍下了一千三百名戚家军士兵的首级。吴唯忠老将军和剩下的一千七百戚家军,全都被他抓了。”

傅寒凌闻言色变:“放他女良的屁!我虽不是戚家军中人,却在戚大帅手底下当过副帅,与戚家军的弟兄并肩作战过。吴惟忠也是我的老熟人了。他们会兵变?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北边落下!”

贺泽贞道:“以您对蓟镇那边的了解,您觉得这是怎么一回事?”

傅寒凌脱口而出四个字:“南北之争!”

贺泽贞连忙问:“傅爷爷,什么叫南北之争?”

傅寒凌道:“南人喜米,北人好面。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吃不到一起,说的方言不同,自然尿不到一个壶里去。在嘉靖年间,蓟州镇的将士清一色都是北方人。后来戚大帅调任蓟州总兵,把江浙人组成的戚家军带到了蓟州。因为南北方人性格不同,经常发生矛盾。戚大帅无奈,只得将蓟州军营分为南营、北营。南兵住南营,北兵住北营。”

贺泽贞若有所思:“也就是说,蓟州的边军也并不是铁板一块,也有矛盾喽?”

傅寒凌道:“有的。不过戚大帅在军中威信很高。他在蓟州时,能够镇得住南、北两营。南兵、北兵在他的统帅下,也拧成了一股绳,打得蒙人不敢南下入寇。只是这戚大帅一走,南兵、北兵的矛盾就日益激化了。”

贺泽贞道:“为何激化了?”

傅寒凌道:“南兵,哦,也就是戚家军,是募兵制的产物。每月都有军饷,且军饷很高;北兵都是卫所军,平时没有饷银,只有战时发战饷。世间事都是这样——只要你过得比我好,我就受不了。北兵自然嫉恨南兵。双方经常在蓟州城里大打出手。张先生死了,戚大帅告老。国库越来越空虚。于是朝廷屡屡削减南兵的军费。蓟州的南兵越来越少。几乎都回了老家。蓟镇成了北兵清一色。”

贺泽贞抢话:“一直到三年前,吴惟忠凯旋班师后,皇上命戚家军不必返回浙江,就近驻守蓟州。蓟州这才又有了南兵,对嘛傅爷爷。”

傅友德道:“没错。从那之后,蓟州的北兵有八万,南兵有三千。北兵没事就爱找南兵的茬儿。幸好你姑父李如柏当着蓟州总兵。他处处护着南兵,南兵才没吃什么大亏。”

贺泽贞一拍脑瓜:“然后,我姑父刚调走三个月,蓟州就出事儿了!明白了,一定是北兵欺负南兵,杀了一千多戚家军不说,还扣给他们了一顶兵变的帽子!”

傅友德捋了捋发白的胡须:“我猜测就是这么一回事。”

洪朗在一旁道:“少爷,那咱们在张鲸府上搜出的那封信是怎么回事?”

贺泽贞虽然年少,却很聪明:“咱们锦衣卫也不是什么铁篱笆。说不准是北兵将领收买了锦衣卫的人,想法子把那封信放进张鲸的那一堆书信里。目的就是让这场所谓的‘兵变’更可信。”

傅友德生气的拿拐杖杵着地:“什么样的混蛋,会使出这样的阴招啊!也就是我告老还乡了。不然我定然要为吴惟忠主持公道。”

贺泽贞挺了挺胸膛:“傅爷爷,你知道前往蓟州处置兵变的钦差副使是谁?正是孙子我!”

傅友德皱眉:“军中之事向来复杂万分。我怕你理不清。不如,我随你一同前往蓟州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