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雀再见到绾天,是青丘五娘娘出嫁经过白云观后的第二天。

五月的天气暑热,蝉鸣聒噪,只有早晨较为清爽,尚能吹一两阵凉风。昨晚屋子里闷,觉睡不太好,一大早的唐雀就从屋里出来,爬上了梧桐树,枕在树上乘凉,不一会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树叶忽而被一阵急风“哗啦啦”地吹响,唐雀被扑在脸上的树叶扰醒,睁眼一瞧,看见远处青山头间藏了半轮红日。太阳升起了,又因在树上歇了会儿精神饱满,她伸了个懒腰,欲打算下去洗漱洗漱时,忽而瞥见那通往观门的蜿蜒小路尽头有一道青色的身影。

定睛一瞧,不正是绾天吗?

绾天穿了件儿青色儿的短衣,青色儿的裹腿裤,肩上搭了块儿褡裢,墨发依旧高高束着,修眉凤目,英气十足。小路尽头有片绿草地,地面有块石墩儿,她就坐在石墩儿上,手上一顶笠帽扇着凉,另一手拿了个桃子啃着。

唐雀顿时便兴奋起来了——看,一大早就有伴儿送上门。于是连忙从树上下去,回房换了衣物,匆匆洗漱完赶往白云观外去了。

也不知是不是绾天想起了前几日“定到白云观拜访”的话,今日才出现在观门外的。但自从清水入了关,几年来无甚么知交好友相陪,唐雀着实是有些孤独的,现今结交了绾天,心里又对她颇有好感,心里面儿兴奋的紧,仿佛要将憋了好久的话一股脑地倒出来。

出了观门后,一眼就看到那青色身影,唐雀本欲打个招呼,不料绾天的眼神先从山谷处瞥了过来,一见唐雀,面上一喜,挥着斗笠就朝她打招呼,“唐雀小友——是我!我在这儿呢!你看得见我吗?”

唐雀三步并作两步地蹦过去了,也在石墩儿上挤了个位置坐下来,“看见啦看见啦,老早就看见啦,这不是过来陪你了么?怎么,绾天,今儿有时间来看我了?还是说是来看雀歌的?”

绾天又啃了一口桃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拍拍脑袋,从褡裢的前兜里拿了一个完整的、粉润润的、水灵灵的大桃子出来,“诺,这是在桃花镇摘的,特甜,洗过了,很好吃的。”

唐雀接过桃啃了一口,果然入口生津,甜滋滋的,饱满又多汁。

绾天继续道,“我昨日早晨本在休憩,忽而北头飘来一片雨云,明明天儿还挂着太阳,雨就‘淅喇喇’地落了,初时我没太注意,后来竟听说是青丘五娘娘出嫁了,可巧经过咱们这片儿,我就想看看‘狐狸嫁女’。只是寻了一路,竟没有见影,这不,今早上才发觉自己来到了这儿,远远地看见白云观了,就上来歇歇,本想着也顺便拜访拜访你与雀歌大人的。”

唐雀点点头,“哦……这样呐。”——但心里有丝疑问,青丘五娘娘出嫁,从白云观直往南行,按理说会经过桃花镇,经过猫儿眼,她又怎会没见到呢?又转念一想,可能绾天走茬了道儿,所以才没见着罢。

那边吹来了一阵穿谷风,凉凉的,绾天两鬓的头发丝被吹乱了,扑在脸上,还有几根拍上了眼睛。绾天眨了眨眼,将头发丝捋了下来,眼神往远处云雾缥缈的山谷一瞧,忽而问,“山以土石为基,为什么土易变,石头不易变呢?”

唐雀听得愣了愣,脑袋瓜上都是“?”。

绾天笑了笑,“我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是块儿石头,那感觉挺难受的,想动也动不了。然后我身边有个泥菩萨,它对我笑说‘哎呀你看我现在是菩萨,你还是块石头啊’,我听了很气愤,就想把自己也变成菩萨,但是石头太硬啦,我拿着凿刀使劲儿刻,刻一下就跟割了块骨头似的,疼得我发抖。但我还是想变成菩萨啊,因为那个泥菩萨一直在笑,所以我就刻啊刻,一边哭一边刻,最后就被疼醒了。”

说完绾天轻蹙了蹙眉,“是不是很奇怪的梦?我也觉得奇怪,但是又觉得好笑,梦里面太傻啦!既然那么疼,不变不就行了,做石头多逍遥自在!”

唐雀想了半天,道,“其实不傻啊,石头想做菩萨就得经受疼痛。泥土是不痛,但是一场雨就可以毁了它,但石头不会啊,它能存在很久。”

绾天摸摸下巴,道,“那它真是有点可怜。”又道,“我还是喜欢梦见陶然。梦见我和陶然小时候,那时候陶然多可爱,现在他只会跟我说‘王女殿下’,‘收收玩心,以族为重’,都不像小时候那样讨喜了。”

一提到陶然,唐雀的八卦心就熊熊燃烧起来,于是小心翼翼地开口,“那绾天,你和陶然是很早便认识了的?”

绾天笑得一对儿眼睛眯在了一起,“对啊,记得当时我俩还小,那时我足足比他高了半个头,又比较皮,他是很顺从我的。后来……”

——绾天第一次见陶然,是陶然迷路在了猫儿眼附近的那天。

彼时正值阳春三月,春光娇娆,猫儿眼附近开了一丛丛的嫩花,绾天从爬山虎帘里出来了,一身潇洒的白衫子,吹着口哨。方出来走了两步,忽而发现那清澈的泉水边,芬芳的花丛里,有一可爱的、粉嫩嫩的、白里透红的玉娃娃正抹着眼泪,于是心里一阵好奇一阵喜爱,忍不住上前问道,“小娃娃,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是迷路了吗?”

小陶然一抬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她,绾天心里一动——呦!竟是个男娃娃!还真是少见的标志。

陶然点点头,“是……是的,我不知道回家的路了……小哥哥,你能帮我找找吗?我再也不贪玩了……”

绾天眉一挑,眯了眯眼,“自然可以。”

于是绾天就一路把陶然送回了桃花镇。到镇口时,陶然邀请绾天进了自己的小木屋一坐,还沏了一壶桃花茶,摆了一碟桃花酥,另有一盘大桃子。绾天随手拿了个桃大咬一口,道,“嗯!甜!真甜!这桃真好吃!”

陶然听见这夸赞,眉宇间染上一丝自豪,就道,“我们桃花镇的桃都是自己栽培的,一年四季都有,在附近也是出了名的好吃,就这盘,是我的屋子结出来的,其实还不算太好的。”

绾天又捏了块儿桃花酥,喝了口桃花茶,本就细长的丹凤眼仿佛眯成了一条线,“好吃,好喝,不愧叫桃花镇。欸——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彼时的陶然虽已活了好几十个年头,但因“桃花妖”的身份,不过相当于普通凡人的九岁,而绾天为山猫,猞猁一族,也活了好几十个年头,却相当于普通人类的十二三岁。是以陶然道,“我叫陶然,本身为桃花小妖,不知小哥哥你又姓甚名什么?”

绾天摸了摸下巴,“陶然……好名字。我啊?我叫绾天,为山猫族大王……大王子,将来是要继承王位的,你怕么?”

不料陶然睁着俩澄清澄清的大眼睛,道,“绾天,这名字很好听呢……我不怕,你虽然是大王子,但是没什么架子呢,我娘亲就说过,要是一个人对我端架子,那他就是不喜欢我,绾天哥哥你不对我端架子,就是喜欢我,我为什么怕呢?”

绾天的眼睛亮了亮,“小家伙,我还真是喜欢你。你是第一个敢叫我名字的人,哈哈,你这朋友我交定了!”

于是俩人便成了好友。有了陶然和桃花镇,绾天就更有了出门的理由,经常是翘了课来桃花镇吃桃子逗陶然,不久便与桃花镇的居民们打熟了关系。

几年的时间,绾天对陶然的事情了如指掌,比如他出生的那年不知为何桃花凋零了,他的父亲和其他的叔叔们去寻找来源,却死伤众多,他父亲便是牺牲的一员。还比如桃花镇终于恢复了生机,母亲将陶然拉扯长大了,却有一天出了门,再也没回来,后来才知道是被恶鹰族的人掳走了。

绾天听到到这儿磨牙磨得要碎掉,她道,“那群天杀的恶鹰族!总是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我们族人也有不少是被他们掳走吃了的,父王母后很痛心。但是恶鹰族会飞,力气也大,我们和他们开过几次战,却都输了。”

绾天对陶然了如指掌,陶然却对绾天一无所知,只知道“山猫,王子”。

他没有问,她也就没有说。

只是后来翘课翘多了,夫子难免就有了意见,终于有一天冒着被整蛊胁迫的危险,忍不住向山猫族王揭发了绾天的恶行。国王陛下甚是愤怒,于是下令禁了绾天的足,绾天来不及给陶然报信,被关了整整半年,天天都是什么政啊道,兵啊法,学得脑瓜子疼。

等到绾天终于对父王母后打滚撒娇解了禁的时候,匆匆就去了桃花镇。本想着那么久没见陶然了,指不定陶然想她想得抹眼泪呢,等会儿看到她会怎样?会不会扑过来拥抱?哎呀有点羞,要不要洗把脸再重新打扮一下?

于是羞涩的绾天到了桃花镇,看桃花灼灼,心里也开了花。

哪料一推开陶然的小木门,就闻见一股股扑鼻幽香,各式香味充盈着小屋。绾天沿着木梯上了二楼,发觉这里满是桃花瓣,不,还不止,梨花、杏花、玫瑰花、月季、鸢尾、桂花……中间的绾天不知在捣鼓什么,面前的小炉子上放了只铜釜,“咕嘟咕嘟”不知在煮着什么。

绾天冷不丁打了个招呼,“嘿!陶然!想我了么!”

哪知陶然就抬了抬眼,眸子里闪过一丝讶然,“咦?绾天,许久不见了,这些日子你去哪了?可巧我新做了几款香膏,你来帮我试试味道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