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雀有些郁闷。对于道行低的她来讲,听各长老讲话都如看哑语,怎么弄都不明白,但长老们偏偏说得高深,又不肯解释,恐悖了“天道”。

好气哦——唐雀还是保持了恭敬,退出了开阳殿。

绕过屏风的一刹那,唐雀抬头斜睨了一眼,正巧看到后墙那一幅大大的画。画的是崇山峻岭、青松巍巍、云雾沆砀,中央一条通往高山深处的蜿蜒小路,有一骑驴的道人正坐在驴背上,手持拂尘。

那道人道袍束发,袍却是墨黑的,正中是一幅简单的银绣太极图。看不到脸——因道人只余了一个背影。其背影缥缈独寂,竟如女子般纤细流畅,尤其是双肩,宛如削成。

方士天涯?是男是女?

待到四月芳菲尽,孟夏来,蔽芾绿荫,草虫喈喈,暑风一绺绺地穿谷而过时,南君然给唐雀布置了一个小任务。他唇角弯弯,笑得很是无害,“清瓶,为师突然想看桃花了,这次的任务也颇为简单,就去给为师采些桃花来罢。”

唐雀听得差点没有控制住研墨的手,让那砚台直飞他脑门上去——亲爱的桃花脸您是吃饱了撑的找茬吗?您不知道桃花前不久才谢了吗?您要想看桃花拿镜子瞧瞧您那可爱的脸蛋儿不就成了吗?——唐雀微微一笑,温良地勾起唇角,“师兄,恕我不能完成。”

桃花脸笑得更像桃花了,“所以这才为一个任务——哪有甚么任务是那么简单就完成的?故而这次只有真正寻来了桃花,为师才能算你及格。”

——我就不做你能拿我怎样?

“若是不能完成,半年内是不可出观的,必要在观内修身习法悟天道,做到与世隔绝……”油酥饼油浴饼甑糕龙须酥金线油塔枣肉沫糊小笼素蒸饺果馅糖馓子菜豆腐石子馍……什么的都见不着了呢。

“好的师兄是的师兄,小的保证完成任务!”

于是唐雀一路下了山,现在在山脚下游逛。今天阳光很好,明媚忧郁的阳光肯定笼罩在她身上,她就静静地坐在一旁,不说一句话,淡淡地释放着忧伤……唐雀倚着棵枣树,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刮。怎么办?就这样轻易地上当了,领了一个不太可能完成的任务怎么办?想着想着牙有点痒痒,就忍不住磨了磨牙。

太乙县下辖周遭乡里,而这一片大乡小里,或繁华或隐塞。有的小里似隐世桃源,居民几乎不与外人交,加之交通也不便利,故而鲜少露面,有的大乡虽为乡,其繁华热闹是出了名的,故而游人不少,居民不少,占地面积也不少。比如先前唐雀就听清玉提到过一个青梨乡,就离太乙县不远,顾名思义,便是以生产青梨出名的乡,本来叫啥不知道,后来青梨卖出了名,才改的“青梨乡”。

这青梨乡呢特产青梨,皮薄肉甜,生津止渴,个较普通青梨也大了一圈,若用来煎水,熬些冰糖,则“润肺清燥、止咳化痰”,历来为周遭百姓所爱,更远销长安、咸阳、宝鸡、汉中、榆林等地。但说来也巧,青梨乡出了名,来此的游人多了,这里的桃花也就出了名。“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是几位颇有名望的文人给青梨乡的评价。听闻若是到了桃花时节来青梨乡一遭,便知什么叫“满目繁花窥不尽,千层艳波天上来”。

唐雀摸了摸下巴。想着既然这青梨乡的桃花这么出名,也许有那么几棵谢的晚了些指不定也是可能的。决定了!就先去这青梨乡探一探!

决定好后,唐雀低头左右瞅了瞅,找到了一截被弃在乱草堆里的树干,于是使了练了许久的“陆行符”,贴了符纸上去,那树干便衍生了四肢出来,唐雀往上一坐,它便“啪嗒啪嗒”地往前行去了。

青梨乡在太乙县以东三里外,绕着山脚直走能节约些时辰,为恐遇见路过的或居山里的百姓,唐雀尽挑偏僻小路走。陆行符的效果只能维持一个时辰,到了时间后,唐雀又行了一段路程,最后终于看到一条小清溪、一条小拱桥、几棵垂柳树,桥旁有块儿石碑,刻了“青梨乡”。

此时尚值午前,青梨乡的集市还未散,不少乡民拉着板车,骑着毛驴儿,沿着道走,摊贩或卖菜,或卖粮,或卖鸡鸭,吆喝声不断,不时蹿出一条大黄狗,“汪汪”吠着,极其热闹。青梨乡大道虽为土路,却很是宽敞,隔几步便是一株绿荫,其中桃树居多,若离了闹市与居民区,果林树林重重,一眼望不到边际。

唐雀先挑了僻静的地儿走,去了田地,到了桃花林时却观一片绿波,哪还有一点桃花痕迹?这般走走逛逛许久,愣是一片桃花瓣都没见着,唐雀不免有些泄气,恰好周身出了汗,有些累也有些渴,就想着去集市寻了茶摊子歇歇,饮些茶,顺便吃点东西。

到了集市后,已是午时,不少摊子都散了,青梨乡没有酒楼,也没有客栈,若是游人来此,大多都是借宿在乡民家的,故而午时一到,除却偶尔几个外乡来此摆茶摊卖小吃的,其余皆回了家吃饭。唐雀远远便看到一个茶摊,里面稀稀拉拉两三人,大多的乡民正往家赶,但也有几个停在茶摊前买了些馓子油饼之类的小吃食。

唐雀本是要朝茶摊子过去的,忽而被前方桃树下一个摊子吸引住了——那摊主人正倚在树干子上睡觉,面上盖了顶大斗笠,看不清面容,但四肢纤长,身量看着应是个少年,穿了短衣长裤,裤腿束住,一双白帮黑面布鞋。

吸引唐雀的是他前面摆的两个大竹筐,里面满满当当地放了水灵灵的桃子,桃子粉嫩诱人,一层细细的白毛,香气扑鼻,且最小的都得有一个手掌那么大。唐雀上前捏了捏其中一个大桃,软硬适中,饱满多汁,果然是好桃——只是,现在四月末旬,离桃季少说也得有半月,他这桃怎已上市,且如此饱满?

唐雀唤醒了少年,“小哥,醒醒,醒醒,你这桃子怎么卖?”

少年本来一动不动,半晌后忽而抬起修长且骨节分明的右手出来,摆了摆,“实在不好意思,姑娘,我这桃是不买的。”其音朗朗悦耳,还带着年幼过渡到成熟期独有的沙哑。

原来不是卖桃的。唐雀舔了舔因口渴已发干的嘴唇,又低眼一看筐子里水灵灵的桃,那心就如同雀歌挠似的,就有些不死心的问,“一个成么?我就买一个。”

少年又摆了摆手。

唐雀有些失望,将目光从桃上收了回来,想着果然还是乖乖去喝茶罢。然走了两步后,又忍不住瞥了瞥桃,就轻声嘀咕了一句,“不卖就不卖,干嘛还摆出来诱惑人……对了,现在还没到桃季,肯定是因为早结了,不好吃……嗯,对,肯定不好吃,又酸又涩。”

引用了著名的“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后,唐雀心里着实得到了安慰,于是心里也轻松起来,开始考虑吃碗米皮儿去了。

那少年忽而笑了,笑得肩膀一阵抖动,接着他直了直身子,将盖在脸上的斗笠拿了下来。登时一张清秀俊美,如花花姑娘一般的容颜就露了出来,约摸十六七岁,正是青涩好年华,尤其那对儿眼睛,竟也似一双桃花,和南君然有得一比,但他的眸子清亮纯澈,又与南君然的深邃全然不同。

少年皮肤极其白皙,偏生这白上面还晕了层浅粉,嫩如桃花一样,温温笑着,右颊旋了个小酒窝,看着就让人心生好感。唐雀正被他的皮肤折磨得眼红的时候,少年道,“姑娘,此言差矣。我们那儿四季如春,桃子不断,个个都饱满香甜,看这品貌就如此好,又怎会酸涩呢?”

唐雀老脸一红,“怎……怎么啦?老子……不,我就随便想想,不成么?”

桃花少年笑着摇摇头,“罢了,看姑娘你如此可爱有趣,又身着道袍,想必是附近的道人了,我自小就对道人颇有好感,这桃就赠你一个罢。”

唐雀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浅蓝色儿白护领加半臂氅的道袍一眼,又一次觉得这“道人”的身份不是一般的管用。一看看那水灵灵的桃,禁不住笑得两眼弯弯,使劲儿点了点头。

少年从筐里拣了一个相对较小的桃出来,却没有给唐雀,而是起了身——身量够高,估摸着比南君然低不到哪儿去,少说也得有一米八以上——走到了前面的茶摊子要了瓢水。

于是唐雀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洗了桃放进了自己口中,“咔嚓”一声,又“咔嚓”一声,“咔嚓咔嚓”……一个桃没了。

等等……说好的给我呢……

吃完桃后,少年笑了笑,露出了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在唐雀热烈的注视下从堆在树下的褡裢里取了一把小鹤嘴锄出来,在地上凿了一个洞,接着把桃核埋了进去,又将瓢中的水浇了上去。

疑惑在下一秒被解开——只见那地上忽而破了一小棵嫩芽,接着嫩芽极速拔起,越长越高,越长越高……周围零散的乡民皆被震惊了,纷纷围过来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场面一瞬间闹哄起来。

所幸唐雀这几年也接触过不少奇异事件,愣了几秒就接受了,只是这不知是什么法术,着实有趣,她就对这少年抱了几分好奇。桃树越长越高,最后与少年的肩膀一般高时,停住了,开始开花、落花、抽叶、繁密、结果、青涩、变大、成熟。最后小桃树枝叶间挂了满满的果实,个个如拳头一般大,粉嫩诱人,清香扑鼻。

乡民们纷纷啧叹,嚷嚷着,还有不少人说少年是“仙人”,桃是“蟠桃”,也可能真的把他当做了仙人,故无人敢上前来冒犯。唐雀也啧啧赞叹了一番,看着少年就多了几分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