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雀一颗心脏跳得厉害,似乎要跳出胸腔,四目相对时,她几乎就要喊出那个名字。但顿了顿,平平心,微身朝他行了一礼,“敢问老人家,可知这附近是否有户姓‘祁’的人家?”

话很快被风雪淹没,但仍旧飘进了老翁耳中。过了良久,他才问,“你是何人?”

他的声音在年轻时必定也是悦耳好听的,不知隔了多少年华,又历经了多少沧桑,此时听起来除了沉稳严肃,便是微微的沙哑。唐雀想了想,没有答话,手在袖袋里摸索一番,将苏合给的平安符拿了出来,“这个……想必您是记得的吧?”

老翁颤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敢置信,揉了揉眼睛,忽而抬步上前,一步一步地走,打开了栅栏门,到了唐雀面前,颤巍巍地接过了符。他反复观看了良久,问,“这……这是……姑娘,这是从哪儿得来的?”

唐雀伸手比划了一下,“从一个很俊的人手里拿来的,他挺高,长得有点儿像女子,耳朵特别好看,跟月牙儿似的……您想见他吗?”

适时有阵急风路过,吹得雪花扑在脸上,老翁偷偷揩了把眼角,点点头。

贞元十七年,夏秋之交时。

受了“髡钳”之刑的祁越何独坐在牢房里,正面壁发着呆,忽听一阵脚步声朝他而来,抬头一看,原是有一人前来探访。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万花坊”的掌柜。

彼时掌柜的已添了俩大胖儿子,原本文弱的模样长了些气势,眼角刻了尾纹,唇上还留了胡须。见到祁越何如今这幅模样,掌柜自然又怜又悲,嘘寒问暖了一番,将带来的饭食递给了祁越何,自己则顺势往旁边儿地上一坐。

祁越何无心饮食,默了片刻,问,“前些日子管家来看我,说苏合要去江南……我让他也跟着同去,不必再回洛阳,现在……”

掌柜的道,“走了,都走了。前两天我还见着他们,正收拾行李,搬了车上去,午时就走了。你那套宅子……是被封了,里面的东西也都充了公。”

祁越何又沉默半晌。

掌柜的突然来访,自然不单是看看老友,送些吃食。待前面儿的狱卒松了警惕心,开始嚷嚷着谈天了,吵作一团,掌柜才压低了嗓子,问,“祁郎,我自是不信你会贪污恁么多银两,你且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祁越何微微叹了口气,将来龙去脉简要地说了。掌柜的听罢唏嘘一番,想了想,突然抬起头,嗓音压得更低了,“那……那百两纹银,可是群众募捐,要送往白马寺的筹款?”

祁越何点头,“正是。”

“好……既然如此,那……那百两银子可来得及印上官印?”

祁越何一愣,抬头和掌柜对视了一眼,“还……还未来得及钤上官印,否则那倚江楼是万不敢收的。”

掌柜的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拍了拍祁越何的肩膀,正好有狱卒过来催促,说什么时辰到了,该离去了,又搜了搜掌柜和祁越何的身,才将掌柜进来时克下的外袍还了回去。祁越何看着掌柜的背影,若有所思,心里总觉得似要发生什么。

果然,不久后洛阳城内风云变幻。先是太守出面,道百两公银已追回,并非原主簿所贪,而是原主簿到城外募集完纹银后,因纹银甚重,又逢天黑,不便赶路,便将其先存放了友人之家,自己先赶回了官府忙公事,哪知第二日去取时,那友人恰巧有急事出了门,匆忙下忘记叮嘱其家人公银之事,故而耽误了祁越何取银,这才导致了祁越何入狱。澄清完毕,太守即刻下令释放祁越何,并官复原职。

祁越何回到府里后,卧床养了几天的伤,这几天内官场又是一场风云。公银追回后,太守又彻查出一众贪污图利之徒,大怒下皆处以极刑——这群乌合之众里就包括了初时欲害祁越何的那几人。掌柜的来看望祁越何时,道,“那些公银自然追不回,所幸现在除我们俩人外无人知它在倚江楼内,幸好没钤上官印,我从万花坊府库里拨了百两给官府送去,编了那套话,想是太守大人惜你是人才,抑或早有心除那群乌合之众,便与我商讨了番,放了那‘真相’出来。”

这大恩,祁越何不知怎样回报,掌柜的也不让他报,“你现今什么也没有,不用想着偿还银子,我资产丰盈,百两银子也不过小菜一盘,举手之劳,怎敢奢求有报?话说回来,当初有段时间万花坊经营不当,几欲破产,我又急躁,酿下不少错,若不是你教我‘物壮则老’,恐怕我就走了极端,早已家破人亡。善恶终有报,祁郎你这是善报,若我真要图个什么报,就让这些银子换我妻子平安,足矣。”

等到能下床走路后,祁越何便去了官府请辞,太守挽留再三,他执意不肯,只说自己“不适合官场”,最后太守无奈,只得应允。恢复了自由身后,祁越何不敢稍作停留,当日便收拾了行李,去了万花坊拜别了掌柜,孤身赶往苏州府乌墩小镇了。

一路上秋色芳华,映入眼帘的皆是金灿灿的颜色,越近江南,不知为何金灿灿变得愈发萧索。待匆匆赶回乌墩镇,找到青石巷后,祁越何一进门,便见缟素一片。

也不知伤心颓废了多久,后来祁越何想离开江南,于是他又孤身一人上了路,没有什么目标,游历四方,寄情山水。后来,两鬓泛白后,他惊觉自己年老,思来想去,回到了江南,选址太湖畔,自此隐居了下来。

十二月的风雪总是不尽人意。有时想着它小些,它便风雪交加,有时想让它大些,它便停了。但这次似乎天公作美,唐雀带着祁越何回乌墩,祈祷没有风雪,就真的出了一日的太阳。赶回乌墩镇时,天色昏暗,上弦月悄悄挂在天边,雪地泛着银光,天地交融着雾花,世间是美丽而奇幻的。

到了近水楼后,南君然和雀歌已等在了客房门外,见到祁越何,只简单的行了礼,用眼神交流了一番。南君然往屋内抬了抬下巴,示意苏合正在里面。刹那间,祁越何颤了下身子,佝偻的背似乎更弯了几分,眸子里透出复杂的神色来。

唐雀乖乖地跟着南君然下了楼,走到楼梯间时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正看到祁越何推门而进。

这一进,终于是尘埃落定了。

后来从乌墩镇返回终南山之前,唐雀又去了荒宅一趟。彼时的荒宅已不可称为“荒宅”,苏合已经离去,祁越何居在了此处,拾掇修缮一番,倒也安稳舒适,大门重新上了漆,挂了匾,泥金涂了“安平泰”仨字。对于这个荒废多年的闹鬼老宅住了人的事,邻里莫不好奇,纷纷于巷外探头观看,有两三顽童活泼大胆,直接进了院子,见一耄耋老人独居,就时不时组织一群伙伴来此玩耍,久而久之,祁越何与他们相处甚为融洽,至百年后,也是这群孩子帮忙了了后事。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唐雀来荒宅拜访了一趟,帮忙添置了些家具用物,最后就与祁越何正式告别了。

这几日天气皆晴好,新年也将近了。今晨阳光格外融融,外界行人攘攘,唐雀贪睡起晚了,最后被外界卖刨花的生意人吵醒,就起床洗漱。一推窗,阳光和着雀影从窗口掠过,鼻尖难得嗅到了太阳的香气,心情就跟着大好。下楼吃早餐时唐雀多点了一些,南君然见她高兴,眼儿不自觉也弯起来,道,“清瓶,若是喜欢吃蟹壳黄,过会儿我们去东街买一些带回去,太乙县无这些甜点,也给清玉捎一包罢。”

唐雀边吃边点头,“好好好,我还要再买些麦芽糖,好在路上吃。”

吃罢早饭后,俩人退了客房,一齐往东街去了。东街正热闹,街道相对宽广,不少商铺小摊都开了业,行人攘攘,每个摊位前都挤了三两人。“月芳斋”的甜点是出了名的好吃,虽早上刚开业,门前已排了两对队伍了。

唐雀等了挺久,好不容易排到了,买了几兜蟹壳黄、三包麦芽糖,趁无人注意,一股脑地塞进了珊瑚串里。

买罢糕点,欲跟着南君然离开时,唐雀左右看了看,发现雀歌竟不见了。心里难免一慌,四处找了找,都未见它的影子,正急的时候,前方拥挤的人群里忽而传来一阵阵的猫叫,接着雀歌就从中蹿了出来,看到唐雀,二话不说直接跳到了她肩头,唐雀还未反应过来,它已经跃到了她头上。

接着拥挤的人群骚动起来,随着猫叫声愈发嘈杂,前方的人群里陆陆续续钻出了猫群,数量着实过多,粗略估计也得有三四十只,全都积聚到唐雀四周,将她围了起来,统一蹲在地上,抬起头,“喵呜喵呜”地朝雀歌叫着。

一时间人群加猫群,猫叫加尖叫,整条街乱哄哄一片,如一锅沸粥。南君然从猫群外挤了进来,拉住唐雀的手,偷偷丢了张符,顿时猫群急躁起来,竟纷纷逃窜。唐雀定睛一看——他用的可不就是“辣眼睛”吗?于是脸蛋子立马飞红了一片。

小风波过后,趁人群乱,南君然拉着唐雀就闪走了。唐雀本跌跌撞撞地跟在后头,不经意间抬了下眼,蓦地瞥见前方的人群中似乎闪过一人,道袍束发,还慢悠悠地骑了头毛驴。只是这一眼实在匆匆,连外貌都未看清,再定睛时,那人早不见了。

唐雀忙松开南君然的手往人群里挤去,挤了两三步被挡了回来,再挤,再挡,最后待人群渐稀后,前方空空一片,哪还有什么骑驴方士。

南君然问,“怎么了?可是看见谁了?”

唐雀摇摇头,“没,没谁,可能是近来没休息好,精神有些恍惚,看错了……”

离开乌墩镇郊外几里路,唤了坐骑老鹰出来,两人一猫坐上鹰背,只闻一声长唳,鹰展翅而飞,直朝终南山而去。

半路上,唐雀揉了揉雀歌的头,道,“没想到你这小家伙这么受欢迎,出了趟街,竟然有那么多猫咪追着你。”

雀歌抬头淡淡看了她一眼。

前方南君然听见,忍不住勾了唇角,道,“清瓶,那些猫对于雀歌可不是爱慕抑或仰慕。”

唐雀疑惑,“那是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