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宫殿门外农历七月初五了,嘉靖十八年八月七日的京师出现了十八年来最热的伏天。在往年这个时候,哪怕整个北京城都没有风,皇宫由于得天地之风水,也会有“大王之雄风”穿堂入户。可今年,一连十天,入了夜护城河的柳梢都没有拂动过。除了后妃和二十四衙门的领衔太监居室里有冰块镇热,尚可熬此酷暑。其他十万太监宫女便惨了,长衣长衫得照规矩穿着,许多人的痱子都从身上长到了脸上,症候重的还生了疖子,肿疼溃痈,以致不能如常当差。于是尚药司从外面急调了好些防暑药,大内这才总算没有热死人。

而万寿宫的门窗这时竟日夜全都关闭着,梁文就待在里面,在常人看来,真是不可思议。

两个日间当值的太监满头大汗,一人捧着一个酒坛,一人捧着一个木脚盆,轻步走到了殿门外。两人放下了酒坛和脚盆,侧着耳静静地听着。

里面隐隐约约传来了梁文念青词的声调。二人便不敢动,离开了殿门,走到台阶下,撩起长衫的一角拼命扇了起来。

一个太监:“这个老天,去年一个腊月不下雪,今年一个伏天不刮风。这是要收人了。”

另一个太监:“听说外边这几日已经热死好些人了。看见没,外头还有五六十个都指挥使、将军们跪着呢!。”

一个太监:“是啊,他们也够可怜的。也就咱们万岁爷神仙的体,大冷的天门窗都开着,热死人的天门窗全关着。”

另一个太监:“正王爷也是半仙的体,也只有他能陪万岁爷熬着。停了,快去。”

两个太监又急忙轻步走到殿门边,侧耳听了听,念青词的声音果然停了。

一个太监轻声唤道:“秦公公,奴才们将酒和木盆找来了。”

少顷,殿门轻轻开了半扇,秦福在门后出现了,脸上也淌着汗。

两个太监连忙跪下:“公公,这坛酒有好几十斤呢。奴才们搬进去吧?”

秦福:“我还没有那么老,这点力气还是有的。”

两个太监几乎是同时答道:“是。公公还得陪着万岁爷一万年呢。”说完这句又都爬了起来。捧酒坛的太监捧起了酒坛,隔着门递了过去,秦福接过酒坛走了进去。少顷又折回门边,接过木盆:“你们边儿待着去。”

“是。”两个太监退着往后走去。

那扇门又关上了。

万寿宫精舍由于门窗关着,屋子里点的香便散发不出去,加之神坛前的青铜盆里刚刚烧完的青词纸也在散着烟,寝宫里烟雾弥漫。

梁文居然还穿着一件厚厚的淞江印花棉布袍子,只是这时敞开了衣襟,露出了里面那身白色细棉布的短衣长裤,脚下趿着一双浅口的黑色缎面布鞋,坐在那个明黄色的绣墩上。正如太监们所说的“神仙之体”,他竟然脸上身上一滴汗都没有。

秦福脸上流着汗,将木盆端到嘉靖脚前放下,接着揭开了酒坛上的盖子,一阵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

易天也闻到了:“是茅台?”

秦福道:“六十年的茅台,刚从酒醋面局地窖里找出来的。”

梁文:“王爷,这么热的天,要茅台作甚?”

“也只有这种陈酿堪称五谷之精,金木水火土五行具备,适合修行。”他边说边捧起酒坛仄靠在木盆边上,将酒倒进了木盆。

将酒坛放在一边,秦福又顺手拿起了一只矮凳,放到梁文身边,又捧着冰块走到易天边上坐了下来,便给他卷裤腿。

两条细长的腿露出来了,白白的,上面却长出一颗颗红肿斑点。

秦福捧着易天的左脚慢慢放进了木盆的酒里,抬起头:“王爷,不疼吧?”

易天刚才还皱了下眉头,这时又浑然无事地:“行了,洗你的。”

秦福笑道:“是。”便轻轻地用冰在他的小腿和脚面擦了起来。

一只脚擦了一会儿,秦福便轻轻捧起,将这只脚搁到木盆边上,搬起矮凳坐到易天的右侧,又捧起他的右脚慢慢放进酒里,轻轻擦了起来。

易天关注地望向自己的左脚,奇怪了,左脚上的红斑点立时便没有刚才那么红,也没有刚才那么肿了。

易天一下子高兴了:“秦福,这冰不错还真管用。”

“王爷,这茅台太烈,我实在饮不下。”刚泯了一口酒的梁文立刻吐了出来,一个太监喝酒也着实难为他了。

看到梁文浪费酒,一下子洒了半杯的茅台,易天便舍不得了,“知道这酒一杯多少银子吗?”

秦福心里明白,梁文却不知所措,易天啧啧道:“一坛茅台酿造开始至今已经六十年,从湘黔运到京师再进大内,恐怕不低于五百两银子,一坛二十五斤,一斤就是二十两纹银,一杯五两银子,半杯也就是你刚撒掉加上吐掉的一口的就是将近三两白银了,是百姓半年的口粮了。”

看到一旁的秦福点头,易天一笑,梁文却手一抖,立刻放下杯子,恐怕自己一不小心又浪费了。

“亲军金吾卫、羽林卫、府军卫、燕山卫等一十九卫的都指挥使,除去我掌侍卫、仪仗、缉捕、刑狱的锦衣,还有掌旗鼓的旗手卫、腾骧等四卫,掌随驾护卫,以及统领幼军的府军前卫,加上留守的左军都督府留守左卫、镇南卫、骁骑右卫、龙虎卫、沈阳左卫、沈阳右卫六卫,右军都督府留守右卫、虎贲右卫、武德卫三卫,中军都督府六卫,前军都督府、后军都督府,五军都督府在京直辖一共是三十七卫,合亲军一十九共计五十六卫的都指挥使和副都指挥使都来了吧?”秦福帮易天刚穿好鞋子,易天就立刻起身问道。

秦福整理好易天的衣冠,立刻回道:“王爷记性真好!在京大卫军出来三大营和京营的兵马,亲军六十三卫有五十六卫的将军们都来请旨,说是要跟锦衣卫调回防务,他们还要接管皇城呢!”

“王爷,您准备如何处置这些人?”梁文有些害怕,这么多手握重兵的将领同时来跪谏,他是没有主意的。

入宫之后,随意找了个理由,易天便把一同进宫的李光启请到偏殿歇息,自己说是有要事和皇帝禀告。李光启哪里有什么怀疑?还不赶紧催促他见驾?至今,已经过了整整两个时辰了,刚好到了午时。

“你着什么急?”易天看着首先立刻作出反应的梁文,回头朝着秦福问道“秦禄到了吗?”

秦福点了头回道:“锦衣卫的人马宫里有的是,他调集的兵马已经到了殿外了。”闻言,梁文有些吃惊,把目光都望向了易天。

易天仍然慢声道:“那快请武功伯进来,就说皇上宣他。”“我们先出去见秦禄。”秦福虽有些心理准备,但这番话从一向谨慎顺从的易天嘴里说出来,还是使他惊愕地睁大了双眼。

精舍里两个人都有些吃惊,整个精舍的空气一下凝固了。

另一边的偏殿里,易天说完了那几句话,传旨太监已经传达给了端坐许久的李光启了。

“武功伯坐。”四个再简单不过的字从梁文的口中说出,这让刚进来见驾的李光启受宠若惊。

李光启不得不说话了,小太监把矮墩扶过来,先是咳了一声推辞不过后,李光启终于胆战心惊的坐下了。

梁文的声音不大却也毫不掩饰他的气盛:“听正王说,李光启是个智勇双全,忠孝之人,虎背熊腰,长得是个能征善战之将,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李光启知道这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忘了易天的举荐,因此他竭力调匀心态,可准备回话时手仍有些颤抖,低着头道:“臣不敢,这都是正王爷对臣的谬赞,皇上如此褒奖,臣实在是担当不起!”

偏殿里,李光启刚走,易天边和秦福进来。很快得到传唤的秦禄也进了殿。

易天提高了声调大声宣布:“所有人马立即将殿外意欲谋反的乱党全部包围,一个不可放过!”

站在大案末尾的秦福立刻走到易天案前,拿着那张事先准备好了的圣旨踅了回来,双手递给秦禄。秦禄小心翼翼的接过圣旨,向易天行了一礼拜道:“尊王爷令!”然后转身大步跨出大殿。

“我也出去,你到精舍去,免得梁文言语不当,顺便让李光启也来。”易天从龙椅上起身道。

秦福暗自稍微呼了一口气,忙叫上殿外的两个小太监一起出去。这时只见万寿宫正殿门前的武将们还是跪在烈日炎炎之下,十分发烫的石砖上,看见殿门打开,外面正有人大声说话。

及至门外,便见数十锦衣护着秦福和几个宦官在前面。秦福大声道:“圣旨到,众将还不接旨?”

人群里有人嚷嚷道:“什么圣旨?是调我们回来的吗?”

“大胆!万岁爷的圣旨你也敢问?这是你该知道的吗?”秦福似乎并不打算这么说,仔细想来,反正都是要知道的,问不问有什么关系?不过,话已经说出口了,为了脸面他也不好直接这样解释。

这时众人让开了道,把从人群后面一个人露了出来。那人虽然在人群里,但他个子最高,足足高过周围的一个头或大半个头,十分显眼。

此情此景,秦福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道:“众将接旨。”

秦福正要上前宣旨,这时那人问道:“我听说有叛军攻打皇城,叛军是否已占据了皇城?这些军令是奉谁的旨?”

秦福镇定地大声道:“谁告诉你是叛军!万岁爷在御塌前亲自首肯,司礼监禀笔黄锦是皇上亲信、内阁首辅严嵩等人也在场……下旨正王监国,正王为加强皇城防卫,奉旨调动锦衣卫人马;大军入驻皇城奉旨行事,如何是叛军?若是没有万岁爷圣旨和内阁下发到五军都督府的军令,擅自动兵才是谋逆、才是叛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