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喊我姐姐时有些羞涩,因为他没有姐姐。他说,姐姐,命这东西,你有时候不得不信,但也不可能尽信命。入工地这一行,好像是命中注定的事。爸爸离世,妈妈出走,小时候他和奶奶、弟弟相依为命,姑姑一家也伸出了援助之手。在他中专毕业后,姑姑正好认识他现在的老板,就介绍他跟着老板到了工地。老板知道他的身世,一个没爹娘疼的孩子,自然要比别人家的孩子苦得多。在生活上,老板很照顾他这样的苦孩子,在学技术上,只要肯学,老板都培养他们这些年轻人。老板对他比一般人要严格,希望他学好技术,以后能闯出一条路来。

因为父母的不幸,弟弟的英年早逝,单抓的心寒到极点,17岁进了工地,摸爬滚打不少年,天南海北,到哪都无牵无挂。后来,单抓的师傅说,你不结婚,以后就别回老家了。单抓想想也是,父亲这一脉就兄妹两个,弟弟走了后,到他这一脉就他一个人,如果他不为这个家传宗接代,他们家这一脉就断了。师傅说,现在年纪轻,在外面还能苦得动,一个人吃饱了全家饱,等以后老了在工地上苦不动了,没有家太可怜了。

在单抓心里,早把师傅当成了父亲,师命就是父命。师傅做的媒,帮他成了个家,尽管是晚婚。遵师命,他在安徽蚌埠老家找了个女人结婚,那年他30岁。孩子今年才8岁,上一年级。

幸亏师傅苦口婆心劝他成个家,人到中年的单抓现在才有个家可回,有了个喊爸爸的女儿,从工地上回到家,有顿热饭吃。他感谢姑姑把他介绍到工地,感恩在工地上遇到那么多关心他的人。在工地上男人们在一起,开着七荤八素的玩笑,爆粗口成为每天生活中的日常现象,这种粗粝的生活并不影响工友们之间的感情,单抓觉得一天都离不开工友们——这些和他每天在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在工地,因为我戴的是红帽子,现场的人默认为是上级派来检查安全质量的人。单抓向我详细介绍索股入锚头时各种不同规格的垫板,厚度与宽度不同,因为索股的安装位置与长度都不同,线形也不同,所以垫板不一样。单抓说:“四川正华作业队的郭队长总是说垫平,垫平,因为目测看上去不平,其实不是人为的,而是垫片的规格不同,锚坑的位置不同。我们都在尽力调整到最佳位置,尽量把误差降到最低。”今天上游四公司在拉索第三根的时候,卷扬机突然坏了,不得不停工检修。单抓在下游的锚固区,四公司的卷扬机一坏,下游为了与上游保持拉索根数相同,也不得不停工等待。

单抓把身子趴在散索鞍的临边栏杆上,身子往锚坑里探过去,我真怕他会飞下去。他站在临边亮起嗓子向下喊:“阿木,阿木,把58号索股亮一下。阿木你看一下58号,先出两分的板垫上。2.5毫米的有没有,今天最起码要调好7根索。”阿木的声音从锚坑底传上来,感觉像隔了一个世纪,里面掺杂着金属的铁性味道。

“垫板厚度4厘米,抽一块2厘米或1厘米的下来。”昨天晚上没风,可以施工。今天中跨在理索。

说起现在的家,妻子在家开了个小店,攒点生活费,带孩子为主。因为对婚姻的恐惧,单抓成年后不想结婚,师傅说,不结婚你别在工地上待了,你走吧。工地上的人本来就苦,不成个家没有盼头,到老了一身的病,没有家,哪天死在家里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单抓每个月有八九千的收入,工资都放在老板那,年底结账。家里如果需要用钱,只要跟老板说一声就行。“现在国/家的《劳动法》放在那,没有任何人敢拖民工的工资。关键是业主要拨钱给项目部,项目部才能拨钱给老板发工资。”

单抓不喝酒,酒精过敏,一喝全身发红,所以他在工地几乎没有开销,钱全存着。

单抓在的上一个工地在杨泗港,2019年9月份要通车,10月份要开全运会,要从杨泗港这座桥上过,从他去的时候就一直在赶工期。

“妈妈也许不是不想回来,她可能忘记我家了,一个大山里的人,出了门就不认识路了。”

后来听表叔讲,妈妈曾收养了一个闺女,那时候她还请人帮着写过信给表叔,表叔去世后再也联系不上了。

“小时候我很顽皮,村里人说,一个没爹缺娘的孩子,长期缺少管教,长大了肯定是蹲牢房的多。”

奶奶把单抓搂进怀里:“小抓儿,你可别给村里人说中,咱们家再苦再穷,哪怕到拄棍子要饭的地步,都别去偷和抢。”

单抓听奶奶和姑姑的话,不仅没蹲牢,还在姑姑的帮助下进了工地。好像天生就与工地有缘分,他肯吃苦勤学习,在工地上还当上了小领班。

单抓和我告别,要去锚坑看看,让我再上来的时候找件黄大衣穿上,上面太冷了,非冻出病来不可。事实上,后来我真的冻出一场不小的病,两个月都不见好。

单抓的名字是姑姑取的,同样没有文化的姑姑为什么给他取个这样的名字呢?我无端地猜想单抓这些年过的日子,这位被生命扼住喉管的孩子,这些年是怎么活过来的?瘦削的双手是如何捧着父亲和弟弟的骨灰盒,走向苍凉的大地去安葬自己的亲人。然后,姑姑这位家族中的血亲,冥冥之中主宰了他的命运,把他送进工地,永远跟着流动着的工地,虽苦,却收留了他的身心,成为他最终的归宿。很幸运的是,他还跟了一位好师傅,在师傅的引导下成家立业,工地上的家和安徽蚌埠的这两个家,使他有了活下去,活得更好的唯一理由。如果不是走进工地,他又会到哪里安身去,或许如村里人预测的那样,他会在社会上成了一个罪犯,被抓进大牢里,甚至被枪毙,那么他们单家的命脉就从他身上断掉。

单抓对我说:“姐,说实话,我感谢工地,我在工地上找到自己,每天上班,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

我相信他说的话,他对着锚坑里呼喊同伴的声音,撞击着锚坑的四壁,那刚烈的声音在锚坑中激荡,如古代战场上吹响的号角声,催人奋进。

从上面望锚坑,352根H形排列有序的锚杆像我们身上的骨头生长在锚体的肉缝里,排成一个纵横六边形的阵。从第1根到第352根,纵向11排,中心第6根索为基准索,左右各5排分布两侧,22根基准索成全了南锚的脊柱,分布两侧的是它的肋骨。基准索第11根脊柱骨缝里,横向又是一排10个,中间的那一根成为交汇点,组成了一道黄金“十”字形的基准格局,护佑着352根索入鞍。南锚主缆入锚布置图制成一块展板,分别放在4号主塔主索鞍与南锚散索鞍的面前,一根索从北岸牵引到南岸,如果顺利的话60分钟左右,不顺利的话得100分钟。根据工程进度的需要,每天至少完成4根的任务量才能保底,逢风雨天,索在江上摆动过猛,将无法施工。

五四青年节这天,单抓发来微信和我说话,说索股还有9根就结束了,坚持到现在,每一天都铆足了劲干,瞎子磨刀,终于看到亮了。他很快就要离开五峰山的工地,下面到哪里还不知道。单抓的微信名叫“混沌天尊”,他自己认为,也许上辈子的他就是一位尊者,这辈子被老天罚下凡间来受苦受难,等受尽磨难了,才能再成为天尊。工地上的人说单抓脑袋瓜真的灵光,他在工地上一门心思学技术,别看年纪小,师傅一说就会,一点就通。在南锚散索鞍这边,单抓是负责人,凡是与技术有关的,他都头头是道,从每块锚板数据的计算,到各类技术参数,他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如果不是家庭如此,单抓肯定会成为大学里的高材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