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下河乡村的宁静夜晚,萤火虫飞过河荡,那个在黑暗中追赶流萤的少年,从此走出村庄,走向粗粝的大桥现场。

如果不是为了等我同去工地,柳桥宁天亮前就会准时到达工地现场。30号早晨的5点半钟,我一个人走向江边的南锚碇施工现场,走一趟柳桥宁每天要走的路。

翻过两座陡坡时,许多地方结了冰,走一步滑一步,多少次差点摔倒。等我气喘吁吁赶回项目部的生活区吃早饭时正好7点,柳桥宁已到了食堂端了一小碗米粥,夹了一块山芋,三下五除二扒完,丢下碗准备出发。

食堂管理员刘凤来收拾桌子,看到丈夫吃完了傻傻地站着,衣领子翘在脑后面,走到他背后,给他理理。刘凤把柳桥宁照顾得妥妥的,从吃到穿,都不含糊。冬天泡一杯养生的枸杞茶,夏天一杯蒲公英茶。蒲公英是刘凤利用业余时间到五峰山上挖来的。生活区的家属们一到春天,就约好了上五峰山去挖蒲公英,洗净晒干,立夏后给自家男人泡上一杯带去现场。

同事们老拿柳桥宁开玩笑,说一个在工地上的人,身上的每件衣服都格格正正的,身材还保持得像年轻的小伙子,又从不抽烟喝酒打牌。柳桥宁心满意足地笑而不答。

与别的同事相比,他的确是享了刘凤的福,如果没有她在身边,他不照样邋里邋遢地过日子。

刘凤1米75的个子,饱鼻子饱脸,一对凤眼满目含情,一把乌发拖在脑后面,她习惯戴一顶宽檐帽子,一是为了御寒,二来为了遮住发根处新冒出来的白发。刘凤和柳桥宁的性格正好相反,她是典型的火暴脾气,柳桥宁是慢性子,温吞,天掉下来也不着急的样子。刘凤遇到事急起来的时候免不了怒目圆睁,柳桥宁看她的眼神始终像小绵羊,不温不火,倒也是一块糕搭一块馒头——天生的一对。

柳桥宁正好比刘凤大5岁,家里家外的事她说了算,柳桥宁乐得过现成的日子。在孩子考上大学以后,柳桥宁才告别了单身汉的生活,终于盼来了衣服脏了有人洗,饭碗一丢有人刷的幸福生活。

零下6度,柳桥宁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休闲衫,里面一件格子绒布衬衫。值班室的空调坏了,暴雪封路,想找个修理工都不太容易。整个上午,他安静地坐在寒冷的值班室。

我穿着厚厚的长羽绒大衣,看着柳桥宁单薄的衣服,都觉得冷。

他的双手握得紧紧的,不时地松开,再握,再松开,如此反复,手一直在轻微抖动,似乎想把全身的力集中到这双曾经装吊过大桥索夹的十指上。这双手的每一个关节都是突出的,这是长期用力过猛的缘故。他说话的时候,努力保持着语气舒缓平和,但还是能从他吐出的字缝中觉察到,由于肢体的寒冷,他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在颤抖,他越是想稳住这抖动,越是感到困难,所以会不时地羞涩一笑。

同事们误以为他真的不怕冷,只有枕边人刘凤知道桥宁不是真的不怕冷,是怕在做活的时候穿太多衣服会累赘,一是容易出汗,二是影响做事的速度。几十年了,天再冷,他也习惯了穿得少。

柳桥宁的父亲干了一辈子混凝土抱泵工。在退休前有两个心愿:一是能在退休回家时坐一回卧铺;二是让儿子顶职进大桥。

父亲的两个愿望只实现了一个——柳桥宁顶职进了大桥。免费的卧铺票太难弄,尽管那个时候铁路职工坐火车免票,但一个普通职工在几百万铁路职工中又能有多大分量。父亲一直到中风瘫痪,都没坐过一次卧铺。父亲说,就像常喝白开水的人尝一口青茶会感到苦涩,而喝习惯茶叶的人,能品出其中的甘甜与清香,是一个道理。

柳桥宁的家乡在苏中平原泰兴,父亲离家几十载直到退休才真正回到泰兴的家。母亲生柳桥宁的时候,父亲在大桥工地,冥冥之中好像柳家儿子注定还要走这条建桥的路,所以父亲给儿子取名“桥宁”。

柳桥宁说起父亲那一代造桥人所吃过的苦,内心是战栗的。父亲在大桥从事的工种很苦,但还有一个工种更辛苦——装吊工。他顶职进钱江二桥的时候,干的就是苦得淹心的装吊工,这也是最脏最危险的工种。

20世纪90年代初,建桥机械吊装还不算先进,脚手架的拼装和拆卸,抬木头、铲沙子、倒水泥这些零活都靠人工。当年在造九江大桥时,当地市民和黄梅县的郊区农民曾戏说大桥第一线工人是“远看像要饭的,近看像捡破烂的;腰扎粗麻绳的,是大桥流浪汉”。

装吊工一天工作下来,不是累得腰疼就是腿痛,不得不经常一吃饱饭就利用片刻时间休息一下,随时随地往地上一躺,眼睛一闭就能打呼噜。春秋两季可以随便往地上一躺,寒冬可不行,哪怕再累再困只能忍着。身上穿的是又厚又脏的老棉袄,爬高下低,手一抬高棉袄就往上爬,那个风把身上的一点热气卷跑,透心凉。为了抵抗江风寒流,老桥工们顾不上仪表,有的人用一根麻绳往腰上一系,只求暖和点。大家一个学一个,一眼望去,腰上麻绳飘飘,成为大桥一景。

现在不一样了,一日三餐食堂,统一发工作服。走进这个部队一样的群体,如果不相处一段时间,很难记住那么多面孔。他们太像了,一群人走在一起像一个人,走路的样子,说话的口气,像得差不多可以从一个鼻孔出气。

柳桥宁说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在江上几百米的高空中作业,要说一点也不怕,那是在说假话,特别是刚参加工作的时候,那个怕,怕到骨头里去了。在那么高的半空中做事,能不怕吗?开始怕的时候会吼两声为自己壮胆,不管是吼什么调,也不问五音全不全,吼给江听,吼给风听,吼给自己听。

柳桥宁还记得那年第一次出远门,在钱江二桥的工地上,每逢初一、十五,四面八方的人冒着被潮水卷下去的危险,疯了似的涌到江边看钱塘江大潮。刚参加工作的柳桥宁永远记得那些涨潮的夜晚,急切的潮水冲向江边专门挡潮的“丁字坝”。只有这个时候大家可以休息会儿,因为涨潮时无法施工。他和年轻的同事们仰躺在星空下,听潮水拍打着江岸。一群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没有不想家的,可是既然来到这里,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回家的话,因为怕一开口就收不回头,越想回家越想回,从早到晚的念想,感觉像有人拿把锥子在锥自己的心。

参加工作的那年他才21岁,修的桥越来越多,家离自己不管是近还是远,哪怕是在自己的家门口修桥,柳桥宁回家的次数都不多。

因为他的技术好,后来无论调到哪个工地,干的全是装吊工。

柳桥宁说,这几十年,建过的小桥记不过来了,参建过的钱江二桥、孙口长江大桥、芜湖大桥、南京大胜关长江大桥、安庆长江大桥等著名大桥至少有十五六座。这些桥在中国桥梁甚至世界桥梁史上,都可圈可点,包括现在的五峰山大桥。

要说自己这些年所建的大桥,走过的极少。工程一个接一个,这个桥完工了,通常是还没通车,很快就转到下一个工地,没有机会走自己建过的桥。直到2016年,柳桥宁带着女儿去北京玩,才第一次经过自己参与建设的南京大胜关大桥,而这桥就在自己家的门口。

女儿柳柳笑爸爸:“你们造桥的人,真悲催,都走不成自己造的桥。”说起柳柳,柳桥宁忍不住笑起来。女儿的身高遗传了父母亲的高个子,1米76,长得白白净净的,真像家乡的嫩柳树。女儿从小到大不要人操心,他和刘凤都要上班,从上小学起就没有人接送她,小时候一直跟着爷爷奶奶过。“不是我们做父母的心狠,是实在没有办法带她。”

“想想我和刘凤两个人,在大桥苦了一辈子,工资都拿不过她。”如今女儿能独立了,两个人才觉得肩上的担子轻松点。刘凤的父母去世得早,现在最放心不下的是柳桥宁的父母。父亲86岁,瘫痪多年,由84岁的母亲照应,力不从心。

一家三口,聚少离多。用女儿自己的话来说:“我是自己带大了自己,你和妈妈像家里的客人一样。”但这么多年来他这个不称职的爸爸获得的荣誉还是让女儿骄傲一番。

说起自己取得的荣誉,柳桥宁很低调。第一次被评上先进个人,评上“团中央青年建设工程劳模”,是在孙口黄河长江大桥那年。到芜湖大桥时,评上“铁道部劳模”,获得“火车头奖章”。刘凤说家中的红本子堆了一柜子。

记得在芜湖桥的时候最艰苦。那时候吊装钢梁,在拼装过程中要求很严,所有的接点用螺栓连接。那时候的钢梁不像现在可以整体拼装,全是散的,一吊就是千把吨重,需要一根一根拼装,靠的是手上的功夫。

在水上施工比在岸上施工要困难得多,江面上茫茫一片,遇到好天能见度尚可,逢刮风下雨或大雾天,在江中心的围堰施工,在桥墩上连续30多个小时下不来,没饭吃,靠吃方便面。

我们的谈话被现场闯进来的工人打断。最近的暴雪,打乱了正常的施工秩序,进出通道雪是铲干净了,锚碇上的积雪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