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余2001年参加工作,已走了7个大桥工地,最大的是港珠澳大桥,从开工到结束,4个工区都在海岛上,从岛上坐交通船去海上。才去的时候条件非常艰苦,还没有栈桥,一座孤岛,与世隔绝,没有水,没有电,热得要命,用发电机发电,水和菜都是从岛外面用船运过来,等栈桥通了才方便一点。

在海上测量不是在陆地,没那么容易,摇晃得厉害。老余从这个桥墩到那个桥墩去测量,都靠坐船,墩与墩之间要半个小时,还要等船来接,要不断转点。桥桩很多,他们都是在晚上测量,爬到高高的桥墩上测量,人在海面上,感觉魂都要被海水给吸走了。当时有许多人都不适应,晕船。天热,喝再多的水还是口干得要死要活的。海上的风是咸的,汗水是咸的,背上每天都结一层盐霜。

妻子和儿子在家,不生病的时候不要紧,只要其中一个生病了,老余心就纠结。在海上施工最大的困难就是高度越高,测量越困难,桩基在水里,抖动得太厉害了,经常无法下手。遇到这样的情况,他们只能耐着性子去等待。人站在墩子上感觉不晃,但是仪器架在上面就晃,仪器太灵敏,哪怕有一点点晃都不行。晚上测量,不受日照的影响,精度要高一些。

老余负责4号、5号、6号几个桥墩,还有上游主索缆、钢梁的测量,3个人带了2个实习生,加上工人,10来个人。实习生一般待不长,个把月实习结束就走人。

在猫道上也很危险,给测量带来困难,不停地晃动,来回要走2个多小时,走一趟就走不动了,太陡了。有时候实在走不动,半途要休息一阵子才能再走。

一个夜班下来,非常吃力。调索的时候并不觉得累,下班的时候才感觉到特别累,饭都不想吃。老余说,我们就这么几个人,过两天抽调个把人休息调整一下,否则身体吃不消。

老余手下的几个小伙子都很能干,胆大心细。

“吃再大的苦都不怕,最怕的是出错。”

有一座桥因为测量员的大意,测桥墩时记录数据发生错误,施工结束,目测都能发现高了50厘米,最后只能把高出来的50厘米锯掉。因为一个人的大意,给公司造成直接经济损失上千万。因误差而延误工期,隐形的损失无法计算。老余说,这样的错如果在自己身上的话,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的过错。对于测量这个非常严谨的行业,永远是非分明,所有的成绩都不能抵消哪怕唯一一次的错误。

只要有错误,就会找当班的人员追责。“有些错误其实不是我们造成的,但最后追究责任,我们是逃不掉的。”比如现在正在做的测量,现场的线拖得太长,2千米的猫道,从江北一直到江南,工人不停地在上面走动,调整线形,把主缆索及时入鞍,这些都在不停地动着,明明昨天夜里测量调整好了,到今天重新测量时,又发生很大的变化,这些都是不可抗力的因素造成的。任何一次人为的动过或不小心误撞一下主缆索股,哪怕在某一个点上踩一脚,不小心捶打一下,都可能发生改变,这种情况下,测量的人根本不知道。这就要求测量时要反复测。

不知者无罪。只要出错,就是他们的错。

阳春三月,温度上升得很快,受白天气温、日照的影响,主缆索的位置变化很大,膨胀出来,到了晚上测量,又会多一样事,复测,假如复测有问题,还得重新调整。

最怕的是雨季,仪器容易受潮,影响精度。仪器的精度要高于现场的要求。

“我们用的仪器都是美国或德国进口的,价格昂贵,一台要三十几万。”

老余背的红箱子,装的就是这些贵重的原装进口仪器,每年都要送到省里的质量检测单位检测校验。在用这些宝贝疙瘩的时候,老余特别小心,如同保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用心。有时候下小雨也在外面测量,收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值班室,把仪器拿出来放在空调下除湿。如果不妥善保护仪器,会造成经济损失,最害怕的是仪器如果受损,测量的数据不准确,给整座大桥带来毁灭性的灾难。

每天的夜班,二公司测量组负责人徐飞,四公司的负责人老余带领组员们奔赴现场,各自散开。一旦上了测量点,就很难下来,也不能下来,在江上,随便往哪里站一个人,根本看不出来,感觉被江吸进去了,杳无声息。

夜班把生物钟给搞乱了,白天回生活区也睡不着,生活区的活动板房不隔音,各种声音严重干扰了睡眠。越是睡不着,大脑里就越想夜里上班的事情,那些不同的测量数据不断地在大脑里回放,搅得脑仁都疼,痛苦不堪。

和老余谈了半个小时,很快就到了饭点,他得赶紧去食堂吃饭,准时去江边的测量点。在工地待久了,工地上的人都知道我“胆大包天”,一个人深夜上主塔走千米长的猫道。临走前,老余一再吩咐我:夜里尽量不要上猫道,虽然上面有灯,那点灯光在江上并不明亮。在地面上没风,一旦上百米高空,江面风非常大,如果走到不熟悉的临边,万一失足,就如同一粒尘埃跌落到苍茫的江里。

老余告诫我的话,并非危言耸听。在3月17日晚0点时分,登上4号主塔拍摄夜色中的猫道和主缆的雄姿,站在主塔的观光台上望远方的璀璨灯火时,江上的风发出怒吼之声,似乎要把江上的人一口吞进风里。开升降梯的王红把我送上塔顶就下去了,上面太冷,待不住,她让我快点下去。等我准备下塔的时候,才发现上面的信号按钮又坏了,只能在寒风中等待升降机。等了近半小时,升降机才姗姗来迟,而我脸上的眼镜被大风吹没了,竟然毫无知觉。

4月25日这天,江边的会议室门前的空地上红旗飘扬,在4号主塔下面,用钢管搭的主/席台许多天前就开始准备,还让不少人到台上去试站,防止台子搭得不够结实。由江苏省总工会、江苏省交通厅、国资委联合主办的“奋斗伟大时代,建设交通强省”全省交通重点工程劳动竞赛动员大会在江边举行,由省总工会主/席魏国强讲话。

这一天,江上的主缆索股已经拉到第289根,预期完成的时间为5月10日前后。自从全省的劳动竞赛大会在五峰山召开后,老余和同事们忙得连想家的时间都没有。春季是施工的黄金季节,项目部各分部、作业队都在竞赛,上下游主缆索股每侧牵引由开春后的3到4根,提高到5至7根。而有一天上游四公司破天荒拉了8根索,下游二公司的副总经理杨忠勇急了,上次破第7根纪录的是二公司,这回给四公司抢先了。5月1日这天到晚已经拉到第321根,第7根在下午4点整入南锚坑,到3号这天晚7点10分,二公司第9根索股过江入鞍,创拉索股以来的最高纪录。

这意味着老余和徐飞这两天夜里的测量工作面临新的挑战。白天外面再怎么喧嚣,他们已无暇顾及,他们得强迫自己睡觉,否则夜里无力应战。到4号为止,343根索拉完,还有9根即可完美收官。5号这天继续架设调索,眼看着大功告成,但是不能掉以轻心。6号中央十套《走近科学》栏目到大桥来录制节目,上下游只留下3根索没拉,上游第351根索根据央视拍摄的需要从北岸起步,还有两根要等到10号这天,等央视一套节目摄制组来到,等各大媒体和三方领导到现场举行盛大的拉索仪式。这两天老余才开始过正常人的生活,但突然不上夜班,他反而不适应,白天的太阳火辣辣的,走在路上,心莫名其妙的发慌。

这个经常和星星月亮为伴的人,猛然走在青天白日之下,一下子愣了神。10号上午,在江边会议室开“劳动竞赛”表彰大会,老余作为获奖者,上台领奖。长时期的黑白颠倒,夜班的孤寂,养成了他非常安静的性格,话特别少,即使开口,声音细得很,大太阳底下,他的脸色比上一回见到时还要苍白,黑头发越来越少。

晚上到食堂吃饭遇到他,才知道当天晚上他还要上个夜班,但时间不会太长,把最后一根索调到位才安心。

老余和徐飞带领各自的班组,从上年腊月至今,在江边码头的测量点,在塔顶的测量柱,在隐藏在山林中的每个测量点,背着沉重的仪器,攀升。704根索股,每一根都抚摸过。夜班的时候,崔永兴来到猫道,给老余拍下一张珍贵的照片,背景是镝灯下璀璨的猫道,1.3米直径的主缆沐浴在七彩斑斓的灯光下,老余的右手上捧着卡尺,左手上拿着别的测量工具,藏青色的工作服,天蓝色的工作裤,身上系橙黄色的安全带。老崔让他站在主缆的正下方,摆好造型。灯光下的他面色苍白,目光清纯,表情庄重。白色安全帽上的两行红字“中国中铁大桥局五峰山连镇扬项目部”,在灯光下更加鲜红。帽子下面的额前戴着探照灯,这灯是用来看测量数量的。这一夜,老余还不知道要测量到什么时候才收工。

这两天项目部突然热闹起来,中央电视台的摄制组进驻大桥工地,为了拍悬索过江。老余都是晚班,在白天发生的事,哪怕比天大,也大不过补觉。

白天吃头猪,不如晚上打个呼。睡眠对一个人的重要性可想而知。而老余白天困成烂泥,外面再大的稀奇事都无法吸引他的注意力。江上的主缆牵拉到位,根据工序需要不断推进,新的测量点就在眼前,又将是一场恶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