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后的媒体曾将九十年代形容为“奋斗的大时代”,此言不虚。对于云秀来说,在家里复习准备考试争取能够到莱阳师范深造,多学些东西更好的教沙岭完小的孩子,这是一种奋斗;对于玉杰来说,守好海边的扇贝田,养好扇贝卖掉变现,改善自己家生活条件的同时依法纳税支援国家建设,这也是一种奋斗;对于赵吴氏来说,教好乡亲们编棉槐条的手艺,让大家伙一起挣钱,这亦是一种奋斗。

村里的四圈书记此刻同样在奋斗着,只不过他奋斗的地点有点特殊——是在酒桌上。招远木艺品厂来了两个采购员。西季村没有饭馆,他在家里设宴款待着两个采购员。中国人讲究酒桌上的人情世故,山东人尤甚。四圈是军人出身,其实并不喜欢这种在酒桌上谈事情的方式。无奈如今风气如此,为了西季村的头一批木艺品能够全部脱手,他也只能适应这种从内心深处看不上的风气。

四圈的妻子翠兰在桌上摆好了菜,四圈拧开一瓶莱州特曲。这莱州特曲是当地的名酒,酱香浓郁。他开了瓶,给年长些的胖采购员倒上一杯,又给年轻些的瘦采购员倒上一杯:“来来来,这头一杯酒算是给二位领导接风。”

四圈一饮而尽,随后问:“上午你们检查了我们头一批棉槐条花篮,怎么样质量还过关吧?”

胖采购员脸上露出弥勒佛式的微笑:“行,质量绝对过关。”

四圈小心翼翼地问:“那价格就按咱们事先谈好的?”

胖采购员吃了口菜细嚼慢咽之后才点了头:“可以,就按照咱们事先说好的三十五。这批一共是五百件,一共一万七千五。”

四圈又试探着问:“那这货款?”

九十年代市场经济蓬勃发展,正面的大势头下也滋生出许多商场的负面陋规。例如供货拖欠货款、三角债之类。四圈心里很怕眼前的这个胖采购员说“先拖一拖,下次再结”一类。如果东西运走了,村里的人拿不到现钱,那大家哪还有搞编织的积极性?

胖采购员的一句话让四圈吃了宽心丸。他拍了拍自己的手提包:“我这趟是带着存单来的。你一上卡车,我就去信用社取钱给你结货款,这点你放心好了。我们招远木艺品厂是国有企业,不会跟那些私人小企业一样拖着饥荒坑咱们老百姓。”

四圈闻言大喜过望:“太好了,来我再敬你们一杯。”

酒场上有一种人。没喝酒之前为人和善,喝了几杯之后就变了脸。胖采购员两杯酒下肚,脸上透出红晕,他故意刁难四圈:“我说兄弟,这回我算是帮了你们村的大忙了吧?你们这儿漫山遍野都是棉花条子,编花篮根本没有成本。这一万七千五,就像是让你们村的老百姓白捡的一样。”

四圈忙不迭地迭地说:“对对,太谢谢你们了。杨采购员你简直就是我们村的财神爷啊。”

四圈其实并不怎么会说恭维话。胖采购员道:“俺们招远人的规矩,感谢不能光嘴上说!得喝酒!这次采购了你们五百件,我也不算你多,一百件喝一杯酒,一共五杯,请吧!”

四圈有些挠头。他酒量其实并不好,眼前的杯子是一两杯,五杯就是五两。莱州特区度数虽赶不上二锅头,可那也是三十八度的白酒。

四圈一咬牙:“成!那我就干五杯!”

说完他倒一杯喝一杯,一连喝了五两酒。五两酒下肚他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头晕目眩。隐约间他听到胖采购员说了一句:“爽快!是咱山东汉子!”

“咕咚!”四圈眼前一黑,倒在了酒桌上。

等到四圈醒来已经是晚上。他墓然站起身,问在一旁坐着的老婆翠兰:“人呢?那俩人呢?”

翠兰手里拿着扫炕笤帚回答:“早走了啊!”

四圈惊出了一身冷汗:“啊?走了?咱们的货呢?”

翠兰说:“在打谷场装了车拉走了啊。”

四圈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两眼瞪得像牛:“那钱呢?”

翠兰一脸懵:“钱?我哪知道?”

四圈忙不迭地迭得下了床穿着衣服:“快,快帮我找找腰带,我得去找徐会计。”

村里的会计姓徐,六十多岁。大公社时代他就是西季的会计,人送外号徐算盘。四圈正在屋里七手八脚的穿着衣服,徐大算盘夹着个大皮包走了进来。

四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老徐,货款呢?”

徐算盘这人好开玩笑,他故意装出一副惊讶的表情:“货款?什么货款?”

四圈一拍大腿:“哎呀坏了,别是碰见骗子了!快,快跟我去派出所报案!”

徐算盘拍了拍鼓鼓囊囊的大皮包:“哈哈,行啦我的四圈侄儿,我不熊你了!货款全在这儿呢,一万七千五一分不少。人家木艺品厂是招远的国有企业,两个采购员都是国家的人还能骗你嘛。”

四圈长出了一口气:“老徐,我的算盘叔,你可把我七魄吓跑了六魄。”

徐算盘笑道:“我来是请示请示你,这钱今晚上放你家还是我家?”说完他将皮包递给了四圈。

四圈接过皮包拉开拉链,看着里面厚厚一摞百元伟人票:“这钱别在咱们手里过夜。咱俩今晚拉个黑,连夜把钱发给乡亲们,让乡亲们晚上做梦笑开花。”

徐算盘说:“成。哦对了,今天上午俩采购员在你家吃的饭,一共花了多少钱?这钱不能让你这个当书记得自己出,村里地给报销。”

四圈的妻子翠兰连忙应声:“买酒买肉买鱼买蟹子,不算油盐一共花了八十多!”

徐算盘说:“那就报销一百吧。剩下二十算给你的下厨钱。”

四圈却瞪了翠兰一眼:“要什么钱!那些酒我没喝嘛?那些菜我没吃嘛?”

翠兰抱怨:“咱不说占公家的便宜,可也不能自己往上倒贴吧?”

四圈在家里是个爆竹筒子脾气:“你懂什么?去去去,给我煮碗姜糖水解解酒。喝完我跟老徐去挨家挨户送钱。哦对了晚上记得给我留门。”

翠兰一脸不情愿地走地走了。徐算盘说了一句心里话:“挣钱的路子是你给村里找的,为这事儿你不知道跑了多少路费了多少口舌。到头来你倒要吃亏……”

四圈兴奋地蘸着吐沫数着皮包里的票子。在他的眼里这些泛着青色光泽的伟人票不是钱,而是张家娃娃的新书包,李家大爷的新拐杖,赵家女儿时兴的新纱巾.......前一阵他去镇里开党委会,镇里林书记有句话说得好:咱们基层的共产党员起早贪黑任劳任怨为了啥?不就是为了让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好一点么?

四圈终于数完了钱,他自嘲地说:“嘿,我是穷人家孩子出身,头一回知道数一两万块钱这么费劲。花名册你带了吧?”

徐算盘点头:“带了。”

四圈站起身:“走,咱这就按照件数挨家挨户发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