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主楼前的广场上,空气被一种矜持的喧沸填满。阳光穿透澄澈的天空,落在簇新如镜的大理石楼基上,反光刺得人微微眯眼。

楼体巨大的几何切割面投下冷硬的阴影,如同未来降落在古典校园的一角。楼体一侧,覆盖整面墙的巨幅屏幕反复播放着炫目的建筑效果图,底下,一行烫金大字在阳光下灼灼逼人:“宋氏深蓝楼”。

宋安站在临时搭建的典礼台上,深色西装挺括得没有一丝褶皱。他接过学院老院长递来的象征性巨大金钥匙,动作流畅自然。镁光灯疯狂闪烁,台下衣冠楚楚的学者、政要、记者,掌声如潮水般涌起,带着欧洲上流社会特有的克制与赞叹。

“慷慨的远见卓识!”老院长握着话筒,声音洪亮,饱含真诚的感激,“宋先生对纯粹科学研究的鼎力支持,对开放学术精神的坚定信念,将永远铭刻在ETH的基石之上!这座‘深蓝楼’,不仅是物理空间的拓展,更是思想疆域的灯塔!”他转向宋安,灰蓝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心照不宣的、商人般的锐利光芒。

宋安微微颔首,唇边是一贯的、无可挑剔的礼节性微笑:“知识无国界,院长。能参与推动人类认知前沿的进程,是我的荣幸。ETH作为科学圣殿,值得这样的投入。”

他语调平缓,每一个字都清晰沉稳,透过麦克风传遍全场,引发又一轮更热烈的掌声。他走下台,与院长并肩而行,两人低声交谈,不时发出会心的轻笑,宛如一对相交多年的挚友,共同检阅着这由资本与智慧浇筑而成的崭新地标。

仪式后的酒会流光溢彩,水晶吊灯的光芒在香槟杯上折射出碎钻般的光点。

钟书琴端着酒杯,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脸色却比窗外阿尔卑斯山脉的雪顶还要冷峻。

她看着宋安在人群中游刃有余地周旋,看着他与院长再次亲密碰杯,看着那栋崭新、冰冷、耗费了天文数字的“深蓝楼”刺目地矗立在苏黎世澄澈的天空下。一股混杂着不甘、愤怒和强烈不解的情绪在她胸中翻腾,几乎要冲破她职业化的冷静面具。

终于,在返回机场的加长豪华轿车车门关闭,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喧嚣后,钟书琴紧绷的弦彻底断了。

她猛地转过头,目光如同淬火的利箭,直刺向对面闭目养神的宋安。

“宋先生!”她的声音因极力压抑的怒火而微微发颤,“这笔钱!为什么是这里?为什么是ETH?一个天文数字,一栋楼!拱手送给了外国人!”

她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国内多少顶尖实验室嗷嗷待哺?多少前沿项目卡在经费上寸步难行?您手指缝里漏一点,就足够他们突破瓶颈!这算什么?把钱白白扔进苏黎世湖里听个响吗?是浪费!是彻头彻尾的浪费!”

车厢内瞬间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前排的助理屏住了呼吸,连司机似乎都下意识地放轻了踩油门的动作。窗外的城市风景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色块。

宋安缓缓睁开眼。预想中的愠怒并未出现,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只有一片近乎冷酷的平静,如同实验室里分析数据的扫描仪。

他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目光落在钟书琴因激动而微微涨红的脸上,像是在审视一份有待解读的复杂报告。

“书琴,”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车厢内无形的张力,“你看问题,有时过于简单了。只看到钱流出去,却没看到它撬动的是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更精准的词句。“霍桑教授,还有他那个七人核心团队——约翰、伊娃、萨米尔……他们每一个人,是什么?”

钟书琴被问得一怔,怒火卡在喉咙里:“他们……当然是顶尖科学家。”

“顶尖?”宋安唇角勾起一个极淡、近乎嘲讽的弧度,“这个描述太苍白了。他们是会下金蛋的鹅,书琴。

不,比那更珍贵。他们本身就是一座移动的、活体的、蕴藏着突破‘算法牢笼’可能性的知识宝库。霍桑在认知整合理论上的奠基工作,约翰在神经形态芯片材料上的鬼才,伊娃对跨模态信息流建模的直觉……这些不是写在论文里就能完全带走的东西。那是几十年沉浸式研究烙进他们神经网络里的直觉、经验和人脉。”

他微微前倾身体,无形的压迫感弥漫开来。“你以为ETH,这所百年学府,这座学术圣殿,会轻易放走它的台柱子?尤其是当他们意识到,霍桑团队手里握着的,可能是打开强人工智能终极瓶颈的那把钥匙?”

宋安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他们的价值,绑定了ETH这座‘鸡舍’的无形资产、学术声誉、潜在利益。买断他们,仅仅付钱给个人?那是最愚蠢的做法。买椟还珠,听过吗?”

钟书琴张了张嘴,反驳的话却堵在喉咙里。宋安的逻辑冰冷坚硬,不容置疑。

“捐赠‘深蓝楼’,”宋安靠回椅背,指尖无意识地在真皮扶手上轻轻敲击,仿佛在计算着精密的成本收益,“不是施舍,不是炫耀。

它是钥匙,是通行证,是覆盖在交易之上的华丽丝绸。它满足了ETH的面子和里子——一座以捐赠者命名、设施顶级的永久性教学楼,是巨大的学术资本和政治资本。

它更是一份沉甸甸的‘封口费’和‘免责声明’。”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洞悉世情的冷酷,“我们得到了霍桑团队的完全归属权,扫清了所有法律和伦理上的潜在纠缠。

ETH收获了名利,从此对霍桑团队的去向和未来成就,只会乐见其成,甚至引以为荣。

这笔‘浪费’的钱,买断了未来可能价值千亿、甚至颠覆格局的麻烦。它买下了整个‘鸡舍’,只为了确保那几只最珍贵的‘金鹅’,能安心在我们指定的地方下蛋。”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语气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平静:“至于国内实验室?资源会有的,而且会是霍桑团队突破后带来的、碾压性的资源。

急什么?目光放远,书琴。深蓝实验室,要的是全球棋盘上的制高点,不是一城一池的得失。”

钟书琴彻底沉默了。方才熊熊燃烧的怒火,此刻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只剩下冰冷的余烬和一丝茫然。

她顺着宋安的目光看向窗外,那栋刚刚落成的“深蓝楼”早已消失在视野尽头,只有苏黎世整洁的街道和远处教堂的尖顶飞快地向后掠去。宋安的话语,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她眼中“浪费”的表象,露出了底下精密计算、冷酷交换的权力骨架。

她感到一阵寒意,并非来自车内的空调,而是源于宋安话语里那赤裸裸的、视顶尖学者和百年学府为可交易资产的现实逻辑。

轿车平稳地汇入通往机场的高速公路车流。车厢内只剩下引擎低沉的嗡鸣。霍桑教授坐在宋安旁边,一直沉默着。他侧着头,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窗外。

远处,ETH主楼群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最终被飞驰的车速彻底甩开,再也看不见一丝踪影。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那“深蓝楼”刺目的崭新光芒,仿佛还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那是他和他团队几十年学术生涯最辉煌也最昂贵的墓志铭。一种混杂着解脱与更深沉束缚的复杂情绪,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宋安似乎没有留意到身旁两位得力干将翻腾的心绪。他再次闭上了眼睛,头微微后仰,靠在柔软的头枕上。

“霍桑先生,回国后,我们从那一方面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