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

闻言至此,李治握住刀柄的右手不自觉又捏紧了几分。

他的眉头微微皱起。

他的嘴角抿得极紧。

他的脸色平静淡漠。

李治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那位大理寺的仵作,良久。

神情极为认真,极为仔细。

如同一位抱着顽石,敲敲打打,仔细查探内里是否有璞玉存在的……

赌石者。

终于,似乎是从仵作无辜的眼神之中确认了某些事情,李治捏得十指发白的刀柄这才稍稍松了松。

他点了点头,平静地说道:“唔……”

“孤王只是觉得那身白色的布袍似乎遮住了仵作大人您的……眼神。”

“所以才得出了那黑色棺椁之中,国子监学生死于瘟鬼之毒的荒唐结论。”

停顿了片刻,指着飘落于一地的白色碎布,李治继续冰冷且淡漠地说道:“正因如此……孤王这才擅自做主,未曾打了招呼,便将那身白袍,斩成这一地的碎布。”

然而,此番言语落在诸位帝国重臣的耳中,却是极为刺耳。

白袍遮住了眼,便将白袍斩成碎布,倘若是人呢?

那岂不是斩成了碎尸?

方才那极为可怕的刀芒仿佛历历在目,兵部尚书侯君集也罢,宰辅马周也罢,左领军大将军程咬金也罢,没有一个人怀疑,更没有一个人敢怀疑眼前这位晋王殿下所说的话,以及……

能否做到的实力。

毕竟,那一地的碎布,还有独孤雄死不瞑目的头颅,便是最为直接的证明。

此时此刻,没有人敢作声,但却并不妨碍李治作声。

“依孤王看,仵作大人……您最好再仔细分辨分辨,这棺椁里的国子监学生,究竟是因何而亡!”

他继续逼迫道。

话音未落,那名大理寺仵作终于确认且清楚了一件事,自己似乎卷入了某种极为可怕的朝堂风波之中。

一个不慎,随时都有可能被那深不可测的暗流吞噬得尸骨无存。

按道理说,没有了白色布袍的裹身,那位大理寺仵作的行动应当更为轻便,更为简洁。

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此刻的他,却如同行将就木的垂垂老者,整个身躯就仿佛生了锈似的,似乎每一次抬手,每一次踏步,都会发出嘎吱嘎吱的腐朽声音。

动作显得极为缓慢。

因为……他正在缓缓靠近那尊黑色的棺椁。

里面有一个决不能靠近的可怕存在。

是一位已经死去的人,但此刻却是比活人可怕百倍。

生人勿进。

那位大理寺仵作已被斩去了能够护佑全身的白袍,已被吓得魂不附体,已经无法真正地靠自己的经验与学识去勘验那一具死尸的真正死因。

当他的视线落在那位国子监学生苍白脸庞的那一刻,当他再一次看见裸露在手臂外的那些让人窒息的脓水与烂疮,便再也不敢进前一步,便再也不敢审视片刻。

他低下头,然后全身紧绷着……

保持沉默。

然而,作为整个两仪殿内最为弱小,最为卑微的大唐官员,这位大理寺的仵作不可能一直沉默下去。

因为,所有人都在等他开口。

因为,身旁那位如刑场上扛着大刀的刽子手一般,步步杀机的某位帝国皇子绝不会允许他的沉默。

“仵作大人,请问……您勘验的结果如何?”

于是,一阵冰冷的声音从大理寺仵作的背后骤然响起。

如同是一根黑色的冰冷链条拖在地面上,因摩擦而生出的‘泠泠’声。

闻者,不禁脊梁生出莫名的寒气。

原因无他,皆因问话的是晋王李治。

还有他手中那一把举棋不定,似举未举,似落未落的寒刀。

可惜的是,那位大理寺仵作似乎胆怯过甚。

他的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但他同时也知道,他的答案不是自己身后那位尊贵存在想要的答案。

所以……

他选择了沉默。

恐怕,也只能选择沉默了吧。

铛!

突然之间,感受到身边的刀光掠过,一阵金戈交错的激荡响彻再次响起。

就像是战场之上,那数十人和抱的巨大圆木,撞在那长安城的明德门之上,虽沉闷无比,却异常震撼。

一瞬之间,李治手中那可怕无比的寒刀已经落在了黑色的棺椁之上。

刀刃微微倾斜,眨眼片刻,便斩进了棺椁的木板之中,埋没了整个刀柄的深度。

“让开。”

带着绝不可忤逆的威严,李治平静地说道。

他伸出手缓缓推开挡在身前大理寺仵作,胸口紧贴着黑色棺椁的木板,极为靠近。

“仵作大人,还请您……“

“看好了。”

李治极为淡漠道。

然而,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却并没有落在那名大理寺仵作的身上,而是如同一名真正无情狠厉的帝王,扫视着四周的帝国重臣们。

他的目光扫过兵部尚书侯君集,扫过了宰辅马周,扫过了谏议大夫魏征,甚至……

扫过了自己的舅姥爷,吏部尚书高士廉。

似乎是感觉到将众人的焦点再一次汇聚在自己的身上之后,李治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然后……

转过身去。

他将斩入棺椁木板之中的寒刀高高举起。

举得很高。

如同一面鲜明且冰冷的旗帜。

理所当然,众人的目光自然被那弑人的刀锋所吸引。

绝对的沉默,绝对的服从,以及……

绝对的肃杀。

噗嗤!噗嗤!噗嗤!噗嗤!

突然!

电光火石之间,如同一把刀尖刺破无数张沾了水的湿纸,略显沉闷而钝化的噗嗤声音,打破了两仪殿内的绝对沉默。

于是……

兵部尚书侯君集双眼的瞳孔不禁微微一缩,显露出万分的惊惧与不可置信。

宰辅马周本就飘摇的身躯,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他的站立,‘扑通’一下子,彻底瘫倒在了地上。

满心哀痛的中书令房玄龄在这一刻似乎也陷入了呆滞之中。

可怕的一幕正在两仪殿内上演,淋漓的鲜血真正展现在了众位帝国重臣的眼前。

那位顽劣不堪的帝国九皇子……

正在将他的刀一次又一次地斩向棺椁内哪一位国子监学生的尸首!

一次,又一次!

举起,落下……

再一次举起,再一次落下!

如同面前躺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菜市口案板上一块块豆腐。

要知道,那位可不是一般的国子监学生,而是开国勋臣杜如晦的长房嫡子啊!

当着如此众人的眼前,晋王李治怎么能,又怎么敢如此亵渎杜姓高门子弟的尸首!

然而,寒刀入体的声音依旧再继续。

刀尖染红的迹象无不表明这,尸体内的鲜血未曾真正干涸。

无情,淡漠,残忍,冷酷……

再也找不到任何一个形容词,来表达李治此刻展现的真正杀意。

场间的大臣们这才明白不久之前那一句话的真正含义……

既然拔出了刀,那便是要见血的。

寒刀斩向了杜构的尸体,同时也斩向了每一位帝国大臣们的心头。

良久。

数不清是一百刀,还是两百刀。

两百刀还是三百刀。

总之是很多刀。

也许是累了,也许是乏了,也许是无趣了。

李治终究停下了手。

鲜血溅射在他的嘴角,他的鼻尖,他的眉目,还有他身上的黄袍。

如同一个从九幽地狱之中,缓缓走出的杀神一般。

他并没有擦拭溅在脸上的鲜血,而是微微侧过头,平静地望着方才被他推开的大理寺仵作。

“仵作大人,孤王觉得……”

“这位国子监学生,应当死于贼人的乱刀之下,您以为……”

“如何?”

李治平静且认真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