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让父亲觉得很体面的另外一件事,就是他一直为吴晓晓熬夜排队拿卧铺票的闹心事,今年被他以前无意中帮过的一个同事给解决了。
“所以说,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能帮人的时候帮一把,没准哪天人家就会帮到你。”吴大全第一次不是因为通宵排队为女儿拿到了卧铺票,而且是别人主动请缨帮自己,他觉得特别有面子,一面重复说了几次要多帮衬别人之类的话,一面看着吴晓晓把票放在随身携带的书包夹层里,还不放心地把夹层拉链拉开检验几次才完全放下心来,“收好,不能整丢了!”今年的免票来得让他太有面子了,忍不住又重复一遍,“我就是前几天吃饭的时候随口一说,没想到人家就主动说帮我解决,我都还纳闷儿呢,我跟他平时没啥往来,他凭啥要帮我啊?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好多年前全段的人都背着讲他坏话,有人还把坏话当成标语写在工段的围墙上。我就跟段长讲,我说‘段长啊,这些没根没据的事情,怎么能给人家到处乱写呢?对单位影响也不太好嘛’!没过两天段长就让人把围墙上的标语全都抹了,后来不晓得谁把这事告诉他了。肯定是这事,你看我都忘了,人家还记得。”吴大全忽然被那人提醒又想起这事来,脸上露着很开心的笑。
吴晓晓没想到瘦小的父亲还敢跟所有人对着干,去帮助一个跟自己没什么交集的人,不由得对父亲又添了几分敬佩。
“我估计把王副段长给得罪了。”父亲说这话时眼睛看着母亲。
“咋地啦?”母亲一着急就咳嗽,“我们家没靠山,你干啥可不能由着自己性子呢。”
“你晓得啥?”吴大全猛吸了一口叶子烟,想了想问吴晓晓:“晓晓,你在学校,没谈对象吧?”
本来还在说免票的事情,吴大全突然话锋一转问得吴晓晓有些紧张,可是仔细一想,立马心安理得地回道:“没有啊,怎么啦?”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吴大全又吧嗒了几下叶子烟,“有个蓉城的户口不容易呢,以后回单位了再找也不迟。”
吴晓晓说自己没打算找对象,这可把母亲急坏了,说了一大堆什么“女大不中留”之类的话,看她那样子好像稍微迟一点吴晓晓就嫁不出去似的,巴不得现在就有个蓉城户口的男子来把女儿接走。吴晓晓没想到以前父母在乎城乡户口,现在又在乎起城际户口来。
“大城市往小城市调工作容易,小城市往大城市调动比登天还难。我还巴望着哪天能调离这个穷乡僻壤回蓉城去呢,哪能让我们晓晓再嫁过来!”原来是吴大全拒绝了王副段长委托一个同事来他儿子提亲一事,“虽说他儿子也是个大学生,可是分到我们这个单位,我看那书也是白念了。我们这单位小地方也小,有啥前途!”
吴晓晓对大城市小城市没有父亲那么在乎,她觉得能和相爱的人在一起,哪里都一样。反正自己也没有什么大城小城的牵挂,也就没有和父亲作更多无谓的争论,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父亲就开心得跟领了一笔丰厚的奖金似的。
那个时候,坐卧铺的人不是有钱就是有权,吴晓晓第一次不是因为父亲辛苦排来的免票坐在卧铺车厢里,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她把书包紧紧地靠在卧铺墙壁上,坐在靠窗的位置望着车窗外不断后移的城市,从列车缓缓启动的时候开始,她以为已经忘记了的那个挺俊的身影,又悄悄从心里慢慢爬了出来,闪烁在车窗外快速褪去的树木和草丛中。
车子到了第二站,上来七八个人,好像是一路的,叽叽喳喳讲着吴晓晓听不懂的当地方言。一个戴眼镜眉清目秀穿人字拖鞋的青年男子,本来是应同伴的邀请去隔壁铺位的,看见吴晓晓打量他们的眼神正好落在他身上,索性就走过来坐在了吴晓晓对面的床铺上。吴晓晓知趣地把眼睛看向窗外。
“你好!”青年男子坐下来,一口赣南口音的普通话。吴晓晓不知道他在跟自己打招呼,继续看着窗外火辣辣的太阳洒在快速褪去的丘陵和零零落落破旧的民房上。这些房子看起来不比老家的房子好多少,吴晓晓心里想。
“呃,你好!”对方显然是有些尴尬,不过没有气馁。
吴晓晓转过头来,才发现这里只有他们俩,其他人都在隔壁床铺大声聊天,叽叽喳喳的方言听不懂却是很热闹。
“我是桂市的曾海,请问你是哪个学校的?”男生看见吴晓晓转过头来在看他,一边说一边双手递过来一个打开了的学生证,上面写的和他自我介绍的一样。吴晓晓抬头望着这个叫曾海的男生,没有接他的学生证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脑子里不断重复着父亲一再的嘱咐,“在车上千万不要跟陌生人讲话啊!现在骗子太多了,骗术五花八门让你防不胜防,专门骗你们这些单纯的女学生!”就在吴晓晓又要把头转过去的时候,曾海说话了,“你还挺谨慎啊!我看着像骗子吗?”
吴晓晓被人看穿了心思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好讪讪地笑了笑,算是回答。
旁边床铺的一群人不知谁讲了一句什么笑话之类的,引得他们哈哈大笑,好像这个车厢是他们的包厢一样,吴晓晓不觉得皱了皱眉。
“他们,”曾海转头去看了看他们说,“是我爸妈的同事,这次约着去桂市旅游,我妈就让我跟他们同路,也好有个照应!我都这么大了,他们也怕我被骗!”
吴晓晓知道他这最后一句话是在说她,有些尴尬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已经穿了两年的塑料凉鞋。价格太低廉而时间太久,有些看不出来原本的粉色了。想着自己家才刚刚解决温饱问题,人家就在时髦地旅游了,心里便觉得自己跟这些人不是一个层次的,索性拿起随身带的《读者》翻阅起来。
“我也喜欢《读者》。”曾海站起来从自己铺位上面的中铺摸索一会儿,果然拿了两本最近的《读者》下来,递给吴晓晓,“看看你有没有看过?”原来他的铺位跟自己是邻居。
在曾海的热情游说下,出于礼节,吴晓晓终于还是放下了戒心把自己的学生证给曾海看了一下。
“我记住你的名字和班级了。”曾海很开心的样子,“我是不是记性很好啊?你一定没有记住我是谁?”
“曾海啊!”吴晓晓笑了。
“这就对了啊!女孩子笑起来很漂亮的!”
吴晓晓才想起来,自己在张一波那里好像都没怎么笑过,顺便也想起了周莹莹银铃般的笑声,心里又不自觉地涌上一种不该有的苦味。她轻轻摇了摇头,希望可以把这个苦味摇掉。
吴晓晓听着对面的曾海有一搭没一搭地呱啦着他们学校的一些活动,重新低头翻阅起《读者》来,他终于像被人摁下的闹钟一样闭嘴了。
可是安静了还不到两分钟,另外一个戴着眼镜黑胖的青年男子也走了过来坐在了那个曾海的旁边,两个人互相自我介绍一下,自来熟似的攀谈了起来。
他们两个像是被人上了发条的音乐娃娃,一分钟也不停歇,唠唠叨叨声不绝于耳。吴晓晓大约是听懂了后来的这个人是律师,跟着亲戚朋友一起下海到云南那一带做起了玉石生意,正在跟曾海讨论着玉石方面的问题。
“你看看?”吴晓晓闻声从杂志上抬起头来,看见曾海手心里摊着那个玉石商的一枚鸽子蛋大小的蓝宝石界面,正弯腰伸手让她欣赏,那个玉石商正期待地看着她,好像她有能力买下来似的,她茫然地摇了摇头,“谢谢。可是我看不懂。”
曾海把界面还给了玉石商人,顺势坐在她旁边,给她讲起了他们学过的一些玉石鉴定的基本常识,什么色泽啊、净度啊,听得她云里雾里,她感觉这根本不是隔行如隔山的问题,而是宝石跟她的生活相差了十万八千里的问题。
玉石商人一直微笑着听曾海给她宣传宝石的常识,等他说完了呵呵笑着说:“你那些是书本知识,玉石这东西,还是要实践才能出真知啊!”说完两个人又再次热烈地讨论了起来。
“乱世黄金盛世玉”,这是吴晓晓此时此刻唯一的反应。对于她来说,玉石离她的生活实在太遥不可及了,若是在冰天雪地的荒漠,恐怕那块玉石的价值还不如一碗白粥一件破棉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