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八年,二月初九。

节气刚过春分未至清明。京杭大运河两旁的柳树皆长枝批垂,摇曳生姿。迎春玉兰青白片片,光洁耀目。琼花如牛耳抱珠,飞玉淡泞。

风送清爽花送香。扬州城热闹非凡,大小场馆均顾客盈门。来往商贾不绝,运河上漕船穿梭,脚夫赤膊光背搬运着货物。

此时在离扬州城数里之外的官道上,有两个身影朝着城门的方向款款走来。

来者为一男一女,男子秃头歪腮,双目如线,穿着一件石青色单袍,牵着一只毛色鲜亮的驴子,驴子身上驮着两个硕大的粗布包裹。

反观那女子肤若凝脂,丹唇皓齿。身着月白色丝绢长裙,衣领微翘上镶有金团花纹,手中握着一柄宝剑。身后背着一个月牙形包裹。

这一男一女正是今日来扬州府上任的知府施世纶和其表妹杜汐月。

“表哥,不是我说你,自古穷家富路,你非要克扣盘缠,昨夜露宿破庙,现在可好,干粮也吃光了。”杜汐月转动着明眸,嗔怪道。

施世纶微微一笑,却也不恼,“这一路艰辛,着实委屈,但也只有如此,才可以微服私访,体察……”

施世纶的话戛然而止,他看到杜汐月从后背口袋里摸索出一块面饼咬了一口。

“月儿,分给为兄一些。”施世纶吞咽着口水。

杜汐月三两口就把面饼吞了个精光,“偏不,叫你这一路苛待我。”

说着,这丫头脚尖点地朝着前方轻盈跃去,闪转腾挪间,奔出数丈,施世纶却因牵驴跛足,直追不上。

“表哥,快点儿,这个时辰扬州城里的食肆酒馆都开门了,我请你吃大煮干丝,小笼包子——”杜汐月在前方喊道。

施世纶摇头轻笑,加快脚步,朝前方走去。

巳时三刻,兄妹俩总算进了扬州城。此时的扬州城里热闹非凡,人流熙攘,巷子纵横阡陌,摊贩沿街叫卖,还有杂耍艺人在街心处顶杆吞刀。

施世纶着急上任想在街边买几个包子充饥,可杜汐月却不愿,非要拉着他食肆吃红烧老鹅。施世纶也只好依了她。

两人略作打听便来到一个巷子口,但见此处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少人头。

“啊……我可怜的贤妻啊——”走近之后,一阵男子悲恸的哭声从里面传来。兄妹二人挤到前排,但见一家名为“黄氏食肆”的店里,一具妇人的尸首仰卧其中,旁边则是一个穿着艾草绿马褂的男子在以头抢地痛哭着。

那男子方面大耳,身宽体胖。妇人却身形瘦削,发髻散乱,衣衫不整,口张眼开,死状骇人。

围观之人有的扼腕,有的垂泪,更有的上前劝说男子,“黄老板啊,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啊。”

兄妹二人从围观之人的议论声中得知这男子名为“黄进州”,是这家食肆老板。已亡的妇人则是他结发妻子,四邻皆称其“贤良”。二人原本恩爱,但婚配多年膝下无子。

这可急坏了黄老板家母,修书一封让其纳妾,但黄夫人不从,今日寅时黄老板归家,二人说理不过吵了几句,谁料卯时发现其妻自缢而亡。

“扬州府办案,闲杂人等回避——”一声大喝响起,转头望去,但见一队衙役将人群驱散朝着食肆走来。

为首的一名头戴角帽,足蹬皂靴,身着赤色长袍。粗眉大眼,络腮胡须,身材魁梧看腰牌是捕头。另一名则白皙精瘦,但双目如隼,看腰牌是捕快。

“嘿,扬州府捕头冉夜,捕快方修!”人群中有人惊叹。

冉夜走进食肆内,此时的黄进州涕泪满面,“冉兄弟,都是大哥的错啊,若不是提及纳妾一事,你嫂子也不会想不开……”

话一出,人群中当即有人应声说,黄夫人着实贤良,但脾气倔强,她反对黄老板纳妾一事四邻皆有耳闻。

冉夜一脸悲催,伸手拍拍黄进州的肩膀,“兄台节哀,嫂夫人贤惠又做得一手好菜,怎会如此想不开?”

施世纶微微蹙眉,这两人怕不是旧相识。

黄进州腾出一只手“啪啪”抽打着自己的脸,“都怪我,以后我再不续弦。”

但周遭之人却纷纷劝解,“使不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人死不能复生,你还需要为自己打算。”

就连冉夜也赶紧握住他的胳膊劝他节哀顺变,黄家老母的念想也并无过错。

“哼哼,好一出夫妻情深呀——”一阵男声传来,言语间皆嘲讽之味。

循声望去,但见一秃头歪腮,身形佝偻的男子立于前排中央,但他身边却站着一位貌若仙人的女子,如此鲜明的对比,让众人看呆了去。

“你是何人,胆敢出言不逊?”冉夜暴喝一声,黄进州对其怒目而视,围观之人也纷纷斥责施世纶言语轻狂。

“放肆,我们是……”杜月汐柳眉倒竖,欲从包裹中取出一物,但施世纶却冲其摇了摇头,她这才收手只是怒瞪着冉夜。

“我说这位爷台,我爱妻刚亡,尔何出此言?”黄进州擦拭着泪水。

施世纶微微一笑,朝着食肆内走去,单走这两步,周遭人大笑,他不仅秃头斜眼,走路还跛脚划圈。

见他走进食肆,方修不由得上前怒斥,“尔为草民,还不速速回避!”

“非也非也!”施世纶扬手摇头,“自古英雄皆出草莽,我虽草民,但见今日之事不似其人所言,官爷可否许我一言,若无理大可将我按律处置。”

冉夜和方修互看了一言,觉得他的话有些道理,便许其一言。

施世纶眯缝着眼睛上下左右地打量着黄夫人的尸体好一会儿,突然伸手将黄夫人嘴巴掰开了去。

黄进州则怒斥,“你这秃鬼,如此观我亡妻,好不自重。”

“敢问黄老板,您是几时发现夫人自缢身亡的?”施世纶问道。

“我昨日去临县亲友家叙旧,寅时归家二人争吵一番,便睡下,卯时听到动静起床见妻自缢而亡。”黄进州眼含泪花。

“敢问素日里黄夫人几时起床在食肆忙碌?”施世纶继续发问。

“寅时。”黄进州擦拭着眼泪。周遭人纷纷点头,这间食肆自卯时三刻就已开始贩卖食飨,黄夫人寅时便要起床擀皮拌馅,熬煮烹制。

“哦?”施世纶饶有兴趣看着黄进州,“卯时黄夫人便已驾鹤西去?”

黄进州点头,热泪再次迸发,言说昨日离去之时二人因家母信中提及的纳妾之事争执,今日归家,黄夫人捶床大哭,谁料卯时却已阴阳两隔。

“家中可宿有外人?”施世纶再问。

“无。”黄进州回答干脆。

“黄夫人贤良,但天不垂怜,却被人暗害。”施世纶摇头嗟叹。

“你如此说,可有证据?”黄进州双眉紧蹙。

施世纶从腰间取下白纸折扇走至近前指着黄夫人尸首言到,“若真自缢身亡,用绳索、帛之类系缚脖颈,勒痕交至左右耳根,深紫色,眼合唇开,手握齿露,缢在喉上则舌抵齿,喉下舌多出,胸前有涎液流。”

围观之人皆屏息凝神听其说着,施世纶接着道,“但大家且看黄夫人,其口眼开,手散发乱,喉下血脉不行,勒痕浅淡,舌不出,亦不抵齿,脖颈部皮肉皆是抓痕,发髻角子散乱,是因为被勒时争命所为。黄夫人是被歹人所害。”

此言一出,围观之人皆言其有理,纷纷要求惩治凶手。

“去,通知白师爷,传仵作来。”冉夜冲着方修喊。

方修正欲离开,却被施世纶叫住,“何须再请仵作,我请问黄老板,尔昨日着实去了临县探亲?”

黄进州擦拭着额上的汗滴点头称是,施世纶摇头,“呵呵,你昨夜里是去了花街柳巷去找风尘女子幽会了去吧。”

“你血口喷人……”黄进州呼吸急促,连忙反驳。

施世纶微微一笑,指着他的后衣领,“大家且看这是什么?”

众人走进一瞧不由得大惊,“朱赤口脂。”黄进州赶紧擦拭,施世纶却一把从他腰间拽下一物,举起展示却是一个春宫荷包。

围观人群中女子纷纷脸红,男子则纷纷笑闹。

“你耳垂发黑,指爪无华,眼白黄染,分明是纵欲过度。”施世纶笑道。

“是,我是去了烟花巷,食色性也——”黄进州梗着脖子。

见黄进州还想反驳,施世纶言道,“大家且看黄夫人勃颈处的尸斑,已经有了融合的迹象,且其下颌关节已然僵硬,死去的时间分明就是寅时,指缝中有面粉渍迹,分明是在寅时和面备料。若和你争执后准备自缢,又如何要和面备料。你撒谎前去烟花柳巷为一,谎报夫人死亡时间为二,虚称黄夫人欲自缢为三,如此所为,岂不是你勒死发妻,心虚所致,只可惜欲盖弥彰……”施世纶摇晃着白纸折扇。

“对,黄兄,我听闻你在怡仙院和一个叫云雀的姑娘相好许久,要为其赎身,嫂夫人可是没少和你闹啊……”一个围观人摇头道。

“啊……”黄进州呼吸急促,冷汗潺潺,却一时语塞。

“带走,入府严审!”施世纶大喝一声,冉夜和方修却以将人拿下。

但此时的施世纶虽其貌不扬却一身浩然荡气,冉夜不由得发问,“你究竟为何人?”

施世纶朝杜月汐使了个眼色,这丫头从包袱里取出一个物件儿举过头顶。

“知府官印。”冉夜大叫,“你是施世纶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