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穆的暄菻宫里,三十位垂首乖巧的佳人呈五横六纵的队形排开。

这些来自于大樾各州的女子,经过严格的各种考察,最终站到了这里。

凌慎默默的站在最前方,虽然一张俊脸上面无表情,可是清冷的眼底早就已经冰天雪地。他沉默的眼神在一排排女子的身上掠过,嘴角一抹淡淡的弧度,像是在微笑,更像是在嘲讽。心里的无奈无法言说出口,只能化为某种淡漠,默默的藏于他的身后,被他安静的攥进手心里。

身居高位,他自始至终都知道眼前的这一刻无法避免。

身为局中人,他知道与常人想比,他能够轻易的得到常人所不能得到的,可是他也失去了常人所能够得到的。那些在于常人看来的不过是平平淡淡的简简单单的幸福,于他而言,却是永不能及的奢望。

“太子。”

他在原地站得太久,以至于一向沉默的坐在最高处的父皇都忍不住开口唤他了。

凌慎往那高处看了一眼,垂下眉睫,以微凉的嗓音应了声“是”,然后把目光投向了纵横之中。

五彩缤纷之中,他一眼便看到了站在最后一排的牡丹绿。

他突然觉得,这场大选似乎有种命定的味道。

牡丹绿是一种绿中泛白的颜色,很素淡,一眼看上去很容易辨被认为柔白色,但是细看起来却是浅绿白色的。

他很熟悉这种颜色。

他的母后孝弘皇后生前最爱穿的便是这种颜色。

记得在他的小时候,宫里的妃嫔曾经竞相穿牡丹绿的颜色,但过了一段时间后,那牡丹绿除了他的母后外,再也无人问津。它的颜色终归寡淡,而那些后妃们不过是图一时的新鲜,新鲜感过了,她们最终喜欢的,终究是那些夺人眼球的艳丽之色。

就像是现在一样,那样的牡丹绿,三十个人中也不过是只得一个而已。

那时候母后还很受父皇的宠爱,父皇常说母后她穿着牡丹绿,倚在栏杆旁的身影像是一朵临水照看的花儿,让人看就了总觉得心神摇曳。

可是谁会对着花儿一直心神摇曳呢?

花儿易谢,红颜易老,郎心一朝变,沧海成桑田。

他的父皇,和世间上的大多数男子一般,终究不能免俗。

当父皇来栖梧宫的时间日益减少,他的母后便如那无人照料的花儿一般逐渐枯萎凋谢,缠绵病榻不久后便与世长辞。

他一直觉得母亲是个囿于眷恋之人,可是那样的人,在死亡面前竟然也可以变得那么的决绝。

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在这深宫里,母后依仗着她与父皇的爱与被爱而生存,当两者都失去的时候,她也就不留眷恋的离开了。

“太子。”

父皇催促的声音再次响起。

凌慎的手心紧了紧,慢慢的走到了那抹牡丹绿面前。

她低着头,紧盯着脚下,仿佛地上有什么要紧的宝贝似的。她的下巴尖尖的,双手交叠着放在身前,手指白皙纤细,如那色泽美好的白玉一般。

他看了看,心里猜想着也许她的手的温度是偏凉的。

就在那一刻,不喜主动与人有过多接触的他,刹那间有了要握住她手,感受一下她的温度的冲动。

与旁人不同,她全程都在低着头,没有东张西望,但是也没有错失任何的礼节。她置身于事中,却又仿佛置身于世外,这两种差别太大的分异,集合在她的身上却又出奇的融洽。

他朝她伸出手,嘴边有一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微笑,声音里带着一丝温柔,“来。”

她的身子细颤了一下,慢慢的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眸里有带着满满的惊讶,同时也夹杂着显而易见的慌乱,一瞬间让他想起了他外出狩猎时看到的在溪边喝水却被他的脚步声惊吓到的小鹿。

他耐着性子等她把手放到他的手心里,可是她看着他,眼神里却是几番困苦的挣扎。

他心里微微一沉,突然意识到,眼前的她也许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但是当时少年心性,他自信以为当她成为他的太子妃,只要给她一些时间,他终归是可以让她忘掉那个人。

有的时候,人们感叹世间事奇妙,有那么的阴差阳错,不过是因为局外人站在局边,明知脚边是局,却偏要往里跳的结果。

当察觉到那个白玉般的小手已经落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的时候,凌慎想,她的手和他想象中的一样,是凉的。

他不曾想过,当他决定把眼前的这抹牡丹绿纳入生命里的时候,他的生活会因为有她的存在而发生多大的改变。此刻他只知道的时候,他已然入局,并且心甘情愿。

太子妃的册封仪式盛大繁复,流程众多,她穿着嫁衣,容颜艳丽的伴在他的身侧,不烦不燥的把所有的流程一一走遍。凤冠璀璨,嫁衣繁复,她嘴边淡淡的微笑,犹如那溪涧缓缓流淌的溪水一般,默然无声,却又恬淡自在。落在他的眼里,只觉得她身后的天地瞬间失去了颜色。

新婚之夜,坐在床榻边的她看见他推门进来的那一刻,小脸上掠过一丝不安。他走近她,她有些惶恐的低下头,脚尖往里收了收,大红的裙摆微微一动。

他突然起了逗弄她的心思,伸手去抬起她的下巴,发现她的眼睛里不知何时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水光。眸光流转之间,摄人心魂。他的手指不由自主的上移,落到她的樱唇上,轻轻一点。

柔软细腻的触觉。

原来女子的唇,竟然是这般的触觉。

指尖下的肌肤有些细微的起伏,他视线上移,才发现她眼睛里的水光比起刚刚似乎亮了一些。

顿了顿,他直起身子收回手,走到桌边坐下。

他拿起桌面上的酒瓶,姿势流畅的倒了两杯酒。放下酒瓶的时候,他感觉到身后有人走近。

他端起两杯酒,站起来,一杯留给自己,一杯递给了她,“我们喝交杯酒吧。”

她点点头,接过杯子,与他手臂交缠的时候,露出来的一小截手臂润泽如白玉。

交杯酒喝完后,她开始显得有些局束不安,时不时偷偷的看他,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不敢说,急的自己满脸通红。

他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找了个借口要去汤池沐浴,转身的瞬间耳边听到了她轻微的一声舒气,仿佛如释重负。

他微微蹙额。

从汤池回来后,她已经侧身躺在床榻的里侧,不知道是依然醒着还是因为太累睡着了。从他的角度看去,她的身影很纤细,看起来有些瘦弱。他轻手轻脚的在床上躺下来,耳边听着她细缓的呼吸声,突然无声的笑了笑。

她的性格好像很胆小,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能够把她吓得一惊一乍的。她还很喜欢发呆,很多的时候,他回到辰和宫来,会看到她安静的坐在窗前看书,或者是视线毫无焦点的看着某一个方向发呆。据宫人说,她每天都可以这样坐着发呆一两个时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许是日子太过于清闲和无聊了,发现她喜欢看游记和奇闻异事,他便在宫外搜罗了许多运回辰和宫里。她还喜欢看话本,据宫人说她会因为话本里的故事伤感落泪,他那时候手里有收集了一些,本来想让人放到辰和宫里藏书的地方的,想了想,又让秦屿处理掉了。

不久以后,她想要从宫外带进来三个来自青州的丫头,十五、十七和十九。她似乎和那三个丫头的关系极好,听说丫头们的名字都是她取的。

为了她们,她第一次求他帮忙,样子很笨拙,说话时的声音居然还发抖……难不成在她的心里,他是一个很可怕的人?

他终于同意,不过是有条件的同意。

他让她去辰和宫里的小厨房,做两菜一汤给他作为报酬。于是她兴冲冲的去了,折腾了许久后才端回来了卖相甚是勉强的俩菜一汤。

菜是素菜,汤是素汤,没有肉。

她属兔子的?

还是她认为,他是吃素的?

托盘搁在桌子上的时候,他注意到她嫩白的双手有几滴红红的烫伤痕迹,突然想起,她虽然不是从什么达官贵人家里走出来的,可是她的家境也足以使她十指不沾阳春水……

她的样子很窘迫,说话有些结巴,“那个……这菜的卖相虽然不是很好,可是还是可以吃的,我吃过了,味道还……还可以。”

他启用筷子吃了几口,抬头看见她眼巴巴的看着她,眼睛一眨一眨的,似乎很期待他做出一些什么评价来。

“味道不错。”他淡然一笑。

“真的?”她眼睛睁大,第一次露出了一个开心的笑容。

她的神情有些满足,“我目前就只会几道水煮菜了……”

怪不得全是素菜……

他点头,然后不知道怎么的,又说了一句,“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大概是没有料到后面的突如其来的转折,她有些愣愣的看着他,反应过来后便默默的低下头,轻声的说了声“哦”。

察觉她突然失落的情绪,他微微皱眉,心想自己刚刚好像不应该说那句话的……

正想着出声安抚几句,却看到她抬起头来了。

她再次露出了一个笑容,“谢谢你。下次我会做得更好的。”

下次……

他点了点头,心里暗暗想,那就下次再夸她好了。

那三个丫头进宫来后,她比以前更爱笑了,性格也在慢慢的变得活泼起来。在辰和宫里的时候,他时常可以听到西殿里,她用或娇或嗔或笑或佯装发怒的声音喊着“十五十七十九……”,他觉得很有趣,便给秦屿起了个“十三”的名字。

想到某人以后也许会从口里喊出来一串的“十三十五十七十九”来,他突然觉得心情愉悦。

与他相处的时间再长一些,她也慢慢的褪去了在他面前的拘束,言语行为之间都渐趋向于随意。

她动静皆宜,在他的面前偶尔爱耍些小聪明,总是被他看穿,却又总是在下一次乐此不彼的继续。她有的时候表现得很胆小,可是有的时候又是不知道从哪里偷来了别人的勇气,偶尔胆大妄为一次,居然也可以让平日里八风不动的他恼得直揉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