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策是管理者的事,但要把纸上的决策还原成实物,得靠一线工人的力。工人对现场的理解,操作过程中的严谨态度,决定了工程质量。老周说:“管理一个民工队伍,与管理一个兵团没什么两样,我们容易吗?我们拼着命赶工期,为的是什么?工人也可怜呢,我们就靠这帮兄弟们干,留下来的全是骨干,没用的全部都滚蛋。我们除了飞机大炮不能造,什么事都能干。”

公鸭嗓子越喊越得劲,正好在气头上,嗓门又提高了八度:“我做大桥的工程都20来年来,在哪个地方下雪没打过混凝土,那年在崇明大桥做现浇水泥桥梁的时候,下雪天上冻我们不是照样打混凝土,那一次还是最冷的一天。那雪下的,混凝土一打上去就冻,温度下降得快,盖着麻袋也没用,我们用大空调放在工地上猛吹,用电热毯挂上去保温。这可不是跟你们开玩笑的,并没有因为下雪天就停止打混凝土,那可是公司选的好日子,非开工不可。”

胡铭从南锚上转了一圈下来,看到公鸭嗓子还没走,没好气地说:“别吹牛了,你看你现在吹起来满嘴像开大炮,能把气温升上来,才算真本事,跟我们喊,有啥用。”

胡铭这两天急得冒火,看到谁头都发胀。

公鸭嗓子也觉得今天有点过分,于是见好就收,正准备熄火闭嘴的时候,翻斗车“呜呜”的开过来,把回填土倒进基坑中。公鸭嗓子只顾着说话,没注意脑后开过来的翻斗车,说得两嘴丫子白沫直泛。柳桥宁本来话就不多,说一句管别人说十句,口气力道并不大,但很有内力与定力,所以别人都很买他的账。有人说柳桥宁在大桥工地几十年的生活,练就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他后脑勺长了双眼睛,就是不往后看,也能看见后面的情况,另外他还有对顺风耳。在他平静的面部表情后面,会看见他的耳朵不自觉地一掀一掀地动。我们几个人站着听公鸭嗓子发牢骚的工夫,柳桥宁眼睛的余光扫到了公鸭嗓子后面的翻斗车,准确地闻到了危险的气味,身子往前一倾,脚步都没来得及移,长长的手臂伸向公鸭嗓子,一把揪住他的一只衣袖,使劲一拽把整个人拖了过来。翻斗车正好到达刚才公鸭嗓子站的位置上,好险。

公鸭嗓子脸都吓白了。

安全事故的发生,往往就在那一刹那,几秒钟的时间,关乎的是一条人命。

春节临近,每个人回家的情绪都被宿舍区正准备张贴的红春联和大大的福字点燃,这喜庆的红色有传染功能,一传二,二传四,传遍整个工区。只要有人看到别人回家,就眼发红,心跳加速。越是这个时候,在工地上的人越不定神,个个心浮气躁的,特别容易出纰漏。

说归说,做归做,公鸭嗓子也只是发发邪火作罢。二十几年来,一直做大桥工程,带着这个工程队走南闯北,根据工程大小,要多少人有多少人。做这样的大工程,仍需要垫资,但垫得少,国家工程,资金都能保障。再说除了这边的工地,芜湖那边还有一个工程,业内的人都是这样,工程养工程。工人都不是本地人,难找。这个工程上来的大多是河南人和四川人,江苏人反而不会在本地做事。

“这些工人跟着我许多年,我在哪,他们跟到哪,但现在的工人也难说话。”公鸭嗓子倒苦水的时候,声音降低一半,表情开始柔和,腰不自觉地弯下来,更像只斗败了的公鸡,没了刚才的底气。

“说实话,要带好一支很专业的民工队伍,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现在肯吃苦,能吃苦的工人越来越少,而且年龄偏大,风险系数增高。民工不仅越来越少,而且超过60岁的民工工地上不准再用,都要身份证复印件,做不了假。年轻一代的人宁愿到城里端盘子刷碗,也不愿意到工地上来,一天上12小时,工期紧还要加班加点,谁都不想吃这个苦。一个作业队的领头,有天大的本事,还得靠工人来做事,找不到合适的工人就熄火。其实好的民工才是我们做工程的衣食父母。”

大桥建筑比房屋建筑要求高得多,对工人的要求也高。同样是建筑,标准和要求完全不一样。公鸭嗓子说因为招不到好工人,大伤脑筋,老的桥建工人成了宝贝。房建工人居多,怎么办?一边用一边培训上岗。对于那些可以教得好的工人来说,只要肯学,过不了多久就能适应桥建的高要求。做房建的工人初来工地,太随意了,特别是钢筋工,都是做房建的,不给你按要求做事,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他们会振振有词地说:“我就是这么干的,在人家那能干,到你们这就不行?他们把在房建上的那一套坏习惯用在桥建上,那肯定是不行的。”

房建的工地,有些钢筋扎不牢,糊里糊涂验收过关,等验收一结束,脚上去踩几回,钢筋很快变形。在房建上钢筋绑扎,为了求速度,扎丝不到位也就算了,但在桥建上,扎丝一定要捆紧不露头。“他们没这习惯,真要命的。”这是公鸭嗓子天天盯在现场死守的原因之一。

“不能让他们有机会犯错误。如果等监理或业主来验收不合格返工的话,整个工程进度跟不上是一方面,最要命的是,返工的工时不能算工资,工人老返工拿不到钱,很快就会跳槽走人。他们反正不怕,走遍天下都是打工,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到哪都能待得下来,工程一结束就走人。可是,作业队不行,在任何一个项目上,都需要立口碑,口碑不好,以后别想接工程了。”

钢筋绑扎得再好,最后都是隐蔽工程,被混凝土永远尘封。按理说,稍微马虎点是没人能看见的,但它是所有建筑工程中最拿魂的工序,如果钢筋的抗拉、抗压强度出现问题,将直接影响到工程质量。所以工程技术人员在施工过程中都要站在现场看着工人们绑扎钢筋,防止偷工减料,绑扎不到位。质量验收的时候更不能马虎,带着钢卷尺测量,正负差不能超过5毫米。

公鸭嗓子对工人们说:“无论你们从哪里来的,凡是到我这里来做事,丁是丁,卯是卯,哪个敢糊鬼,哪怕是自己的亲娘老子,我都得请他滚蛋,没有什么可以讨价还价的余地。”

遇到实在不听话的工人,不把工程质量放在心上,公鸭嗓子说到做到,而且这类人以后不可能再用,否则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这是国家工程,如果因为一个人而影响了大事,肯定不行。也有些工人把大桥工地当成跳板,到这儿来跑几天龙套,过不多久就走人,真正的技术没学到什么,但到别的工程上去就是资本。也有的想转行,就到这儿来。

干哪一行都不容易,标准高,竞争太厉害,你不做有人做,抢着做,亏本也要做。工地上多加用一个人,无形之中一年就多出十几万的支出,一个管理人员的工资可能相当于三个工人的工资。公鸭嗓子带的这个作业队,做的全是与路桥有关的大工程,在管理上,如果没有一点劲,这个队伍老早就散架了。

公鸭嗓子说自己本来可以在家享天伦之乐,儿子32岁,一个孙子,一个孙女,在家带带孙子多快活。“这么多兄弟跟着我不少年,大家都习惯了,我怎么能突然不干,对他们没有交代哇。”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做大桥工程这么多年了,心里总有个情结在,不愿意丢下来,只要有这个能力做下去,就多做一天,能做多久就做多久。公鸭嗓子说这些年来他一直牙疼,再冷的天一件衬衣,一件皮夹克都不觉得冷,但夜里只要躺下来,牙就开始作怪。工地上的人,没几个不牙疼的,山里寒湿气很重,对每个工地人的身体都是严酷的考验,白天热,夜里凉,冷热交错间,形成了“火牙”。这牙疼对他们来说早已不算什么毛病,公鸭嗓子对我说:“如果哪天牙不疼了,反觉得身体少了点什么,真是犯贱。”

柳桥宁、张国庆、李浔和我四个人,站成一圈,把公鸭子嗓子围在中间,你一言我一语,半是安慰,半是鼓气,说得最多的是气温的事,恨不得明天五峰山上的桃花就能开放,对于未来的天气状况,其实每个人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只能听天由命。

从6号墩到江边是四公司的项目,S1号墩往南是二公司,要说工程进度,四公司远远在前面,发工程进度奖,二公司肯定拿不过四公司。四公司靠4号主塔拿魂,主塔191米高,到目前为止,已经上到155米高。2018年6月前,主塔封顶。论工艺,不能和南锚碇相比。主塔从承台往上,一节节是标准层,可以复制,而南锚碇的施工,每一个工序都有挑战性。柳桥宁坦言,走过那么多大桥工地,遇到这么大这么复杂的锚碇施工是大姑娘上轿子——头一回。

我们和公鸭嗓子理论了足足有2个小时,最后也没有理论出什么名堂来。几双鞋子把脚底下的积雪踩得结结实实,每双鞋无底无帮,黑乎乎的,认不出鞋子原来的样子,脚下滑得很。我们几个都穿的休闲鞋,只有公鸭嗓子穿的是一双单皮鞋,鞋面上涂满了泥巴。公鸭嗓子嘴上说不怕冷,站在风中和我们说了2小时的话,声音一直在抖,两只手没离开过裤口袋。

一群人离开S2号墩时5点多,太阳的余晖照在长高的南锚碇上,庄严,肃穆。15层楼房高的南锚作业面上,工人们在寒风中开始收拾工具,从地上拿起白天脱下来的外衣,沿着施工步梯,像墨色的鱼一样游向地面,游向2000米外的活动板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