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将至。

不知不觉之中,天色已经极暗。

朱雀大街上,大雨穿透黑夜,如钢珠一般打在地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明德门的墙垛上,点起了一支火把。

淡淡的火油味道,弥漫了整座城楼。

此时此刻,这俨然成了黑夜中唯一的光明。

而手持着这支火把的人,便是帝国的九皇子,晋王李治。

火光极为微弱,只能照亮附近一尺之地。

透过昏黄的微光,众人看见了那张苍白无力的小脸。

然而,对于此时的李治而言,他却什么也看不见。

城楼下长安百姓于他而言,仿若一片黑暗。

他再也看不见那位肩挑扁担的老汉,看不见那个胆大至极的青年,也看不见那辆极为显眼的马车。

“将城门打开。”

于是,李治面无表情地说道。

开城门?

闻言,那名武侯铺的卫士首领眼中闪过一丝不解,明明是劝退众人,怎么反倒成了……放行?

此时若是放他们出去,无异于等同放出了瘟鬼之毒!

“殿下,这……”

他欲言又止道。

李治没有理会站在身后的那名卫士首领,依旧举着火把,站在墙垛上。

因为,他便是黑夜中唯一的光明。

他决不能就此倒下。

“把城门打开。”

李治以极为平静的语气,再一次重复道。

就像是在确认某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还不快去!”

身后的程咬金冷哼一声道。

“遵命!”

无奈之下,那名卫士首领挥了挥手。

嗡!嗡!嗡!

巨大的门轴圆木夹杂着低沉的摩擦声音,缓缓响起。

然而,就在此时,让人没有想到的事情却实实在在发生了。

城楼下的百姓们望着大开城门,望着不远处的官道,竟……再也没有了方才出城的心急如焚。

他们沉默而平静地矗立在原地,就像一个个木桩子。

却不见有一人踏出这座城池一步。

长安城外,一片黑暗。

没有人愿意踏足于黑暗。

更没有人敢。

众人不由自主地纷纷抬起头,望向那黑暗中唯一的光明,虽微弱,但却极为坚韧。

被大雨打湿,被冷风吹袭,摇曳不止,却始终未灭。

“诸位父老乡亲,该说的话,我李治已经说得极为清楚。”

“若是诸位不信我,现在便可以就此离去!”

“我李治绝无半分怨言,也绝不会追究半分罪责!”

“出了事,所有的罪责,皆在我李治身上!”

李治极为平静地说道。

话虽如此,但……依旧没有人走出那道城门。

因为他们看见了城外的真实景象……

那是一片更为可怕的黑暗。

“晋王殿下!”

“吾等并非贪生怕死之辈……”

“只是……”

此时,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

李治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疲惫的笑意。

是那位胆大至极的青年人。

“天亮之前,我李治定会给诸位一个交代,定会给整个长安城一个交代!”

“若是信得过我,诸位便不辞劳苦,等候几个时辰。”

李治极为费力地高声回道。

于是,黑暗之中,众人开始了沉默地等待。

也开始了沉默地煎熬。

当然,熬过黑夜的不止有他们,还有那一束微弱的火光。

还有那一位站在墙垛上的帝国皇子。

就是这般,没有任何缘故地,长安城的百姓们心中莫名生出了几分信心。

他们固执地坚信……只要熬过漫长的黑夜,便能看见黎明的曙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大雨并没有停歇。

反而愈发爆裂愈发宣泄,似乎是在做着最后的挣扎一般。

城楼上的那支火把却始终没有熄灭,它依旧在奋力地燃烧着。

风雨中的李治已经彻底失去了知觉,如同一具被石化的蜡像,全身上下无法动弹分毫。

除了……微弱的喘息声与偶尔的眨眼,还显示出生命的气息。

黑夜极为漫长。

大雨中的黑夜更加漫长。

城楼之下,某位少年在人群狭隘的缝隙之中,来回踱步,以排解心中的焦虑不安。

某位富家小姐已经将头探出车窗足足一两个时辰。

车厢内沉闷烦躁让她极为难以忍受。

某位老者频频地用手中的拄杖狠狠地戳向地面的水凼,溅起愤怒的水花。

长安城,从来没有一个夜晚,像今夜这般如此难熬。

没有一场大雨,像今夜这般让人心烦意乱。

然而,当他们抬起头看向城墙上的那束火光时候……

少年不由地停住了脚步,焦躁的脸色骤然平静。

富家小姐关上了车窗,车厢内似乎变得安静了下来。

老汉抽出了扎在水凼里的拐棍,静静地站着。

不知何时,大雨终于停止了倾泻。

灰蒙的天空上乌云飘散,一道晨曦之光打在斑驳的城墙上。

守候了一夜的众人早已疲惫不堪,或是低头顺耳,或是俯首闭眼,或是昏昏欲睡……

只有城楼上的那道火光,却依旧在初晨的冷风中燃烧。

“晋王殿下!”

“晋王殿下!”

正当此时,不远处的两声高喝却一下子惊醒了城楼下,昏睡的众人。

人潮从某个街道口处开始一分为二,让出一条道。

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也不知看见了什么,众人脸上的疲惫之色竟然骤然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的却是复杂到难以言喻的脸色,或是双眼的瞳孔微微一缩,显露出万分震惊;或是不停地吞咽着口水,扭曲着脸颊,满是愧疚……

更有甚者,微张着嘴唇,不禁喃喃自语起来:“竟然是真的!”

“竟然是真的!”

“吾等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让这群长安城百姓骤然失态的不是别人,不是他人,不是陌生人。

而是……一群长安城的百姓。

他们身份鱼龙混杂,可能是永乐坊中的鞋匠,可能安化坊中的铁匠,又或者是安阳坊内的剃头匠……

但……他们曾经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那便是体染瘟鬼的将死之人。

“是他!宗正寺外的那位……”

突然,人群之中一声惊呼。

“那不是刘海柱吗?居然没死,活过来了!”

“看来晋王殿下说的都是真的,瘟鬼有救了!”

“瘟鬼有救了啊!”

众人高声呼喊道。

死里逃生的喜悦溢于言表。

于是,那些以往避之不及的瘟鬼病患,此刻却成了众人争相追逐的目标。

“老李,你到底吃了什么药!”

“我真的以为你活不过来啊!”

“陈大哥!奴家今日便在此与你结亲!”

“小豆子!爷爷……”

“爷爷对不起你啊!”

所有人如潮水一般涌去,对着那些熟悉的面孔,掩面哭泣,诉说衷肠。

然而,正当大家背过身的时候,城墙上那道瘦弱的身影却再也禁受不住寒风凌厉,摇摇欲坠。

从数丈高的城墙上,轰然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