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市,盛龙镇。

近乡,情怯。

十三年未归,龙傲满怀期待,还有一丝丝紧张。

张天烈无声轻叹。

乡愁,是龙将为数不多的记挂之一。

因此,有些事情,张天烈擅自做主,压了下来。

如今……

“停车。”

张天烈靠边停车,龙傲下车,徒步前行。

盛龙镇,因盛龙二姓得名,镇上居民,盛姓接近六成,龙姓几近四成,只有零散几家外姓。

父母在,不远游。

虽二叔结婚后,爸爸和二叔就已分家,但直到龙傲十一岁,爷爷病故,爸爸才带他去到东海,开了广业宾馆。

这里的一切,龙傲了然于胸。

熟悉的口音。

古老的木楼。

穿镇而过的莫龙河。

悠悠垂柳,盛夏荷花。

一切,都是记忆中的模样。

唯一差别,只是乌篷船增加了许多。

这里,已经成为旅游景点。

早晨,下过一场雨。

青石铺成的街道,还带着潮气。

走进小镇,龙傲就不禁有些失落。

曾经,这里是孩子的天堂。

丢手绢、抓小鸡、木玩具、纸飞机……三五羊角辫,一群粗布衣,在宁静的街道上追逐玩耍。

欢声笑语,洒满每个角落。

如今,笔直的街道变成了旅游购物街,家家户户,门前摆满所谓特色商品。

街道尽头,五百米开外,水泥建筑拔地而起。

宾馆、饭店、商场,应有尽有。

荷花依旧,物是人非。

“点兵点将,骑马打仗,点到哪个,哪个去打仗……”

龙傲遥指着来来往往的游人,轻声回味着游戏时的童谣。

彼时孩童,爱争第一。

老鹰抓小鸡……往往都得靠点兵点将来决定谁当老鹰,谁当母鸡。

一曲哼罢,竟然点到一个腿脚微跛的大爷。

他当老鹰,母鸡也太轻松了吧?

“呵呵。”

龙傲哑然一笑,继续漫步而行。

莫常旭家、莫常贵家、莫常富家、龙广斌家、龙广和家……

逐一走过各家门前,看着老去的故人,点点滴滴,漫上心头。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不改我成年;邻里相见不相识,热情招呼卖东西。

只是,器械加工的老物件都已失去了当年的韵味。

半个小时后,龙傲终于来到二叔家。

祖父那辈,是大户人家。

古楼,大型四合院,房屋二十五间。

分家时,正院和前门楼依旧在爷爷名下,东跨院归爸爸所有,西跨院归了二叔。

爷爷故去后,两人抓阄,正院归了二叔,前门楼分给爸爸。

爸爸去东海发展后,将前门楼给了二叔家使用,只留着东跨院,逢年过节回来住上几天。

如今,前门楼改造成了商铺,摆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墙上挂着灯箱招牌,写着广茂宾馆四个大字。

透过敞开的大门,龙傲能清晰看到院内的情况。

东西跨越都已改造成宾馆,只剩正院作为住家所用。

龙傲眉头为蹙,稍有不悦。

既然爸爸已将前门楼给二叔家使用,他愿意做什么都行,但东跨院并未给他。

龙家有后。

名叫龙傲。

换成龙傲,他只会代为保管东院,绝不会擅自使用,更不会改造成宾馆。

人心,贪婪,欲壑难填。

家门前,停着一辆悍马,还有一辆奔驰C级轿车。

正院门前,一老一少,对坐抽烟。

老者,二叔龙广茂。

少者,龙傲不识。

厨房中,二婶莫彩芳正在准备午餐。

曾经的煤球炉子变成了电器,搂花窗也换成了玻璃窗,时代在进步,这些变化倒也理所当然。

但,龙傲还是莫名失落。

那些记忆中的味道,再也回不去了。

“请问,您是要住宿,还是要买土特产?”

年轻女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惊醒了怅然若失的龙傲。

堂妹,龙魅。

羊角辫,碎花衣。

记忆中,龙魅是个总爱跟着龙傲的小麻烦。

如今,叔家有女已长成。

小西装,白衬衣,职业裙,高跟鞋,二十四岁的龙魅,已经褪去青涩,有了几分职场女性的知性之美。

相比二叔二婶,龙魅让龙傲更感亲切。

“魅魅,你不认识我了?”

龙傲浅笑,温文尔雅,目光柔和。

“你是傲哥?”龙魅迟疑片刻,试探问道。

“是我,这些年,你过的好吗?家里一切都好吧?”

但,接下来的场景,却跟龙傲的预想完全不同。

龙魅没有表现出半点重逢的兴奋,反而有些冷漠,还有……一丝戒备。

人,总会长大。

可……

长大,就一定要势利吗?

长大,就没有亲情吗?

毕竟,他的亲人只此一家。

一股苦涩,悄然泛起。

“爸爸,傲哥回来了。”龙魅冲着正院,远远喊道。

比起龙魅,龙广茂的脸色变化更加明显。

虽然相隔很远,但龙傲依然能清晰看到他的表情变化过程。

先是一愣,然后变冷,紧接着,眼中有寒芒。

最后,他又堆上满脸笑容。

“小傲,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龙广茂站起身来,大步迎到门口。

根源,无非财产二字。

莫龙镇已经成为热门景点,老宅价值不菲。

其实,龙傲无心争夺家业。

只要,二叔将他当成侄儿,这点家业,给他何方?

而且,龙傲还给他准备了生日礼物。

价值,不菲。

但,应是没有送礼的必要了。

“前天刚回来,今天是二叔的生日,特地回来看看。”

龙傲依旧温文尔雅,但目光已变得淡漠。

何谓亲人?

你视我为亲人,我自会加倍对你好。

如此,这般。

亲情二字,不提也罢。

“爸爸,这位是?”年轻男子紧随而至,客气问道。

原来,龙广茂一家,始终不曾提及龙傲,就算在他女婿面前。

但凡稍存半点亲情,他们都不会……只字不提。

他们,更希望侄儿客死他乡吧?

血冷,心寒。

美好记忆,随风飘散。

龙傲的右拳,握紧,再慢慢放松。

“这个家,有一半是我的。”

龙傲浅笑。

神情淡漠。

“有一半是你的?我怎么从没听魅魅说过?”年轻男子一脸疑惑,看了眼龙广茂,又看了看龙魅。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房产证和地产证都是我的名字,哪来你的一半?”龙广茂义正言辞,理直气壮。

亲情,彻底破灭。

龙傲,不再奢望。

“前门楼可以给你,但东跨院是我和我爸爸生活的地方,我要拿回来。”

龙傲紧盯着龙广茂,表情淡漠。

“做人,要知足。”龙广茂声音变冷,脸色冰寒。

龙傲淡然说道,“该知足的是你。”

“没有龙家,你早已冻死在了雪地里,龙家抚养了你,你不回报龙家也就算了,竟然还敢来争夺家产,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龙广茂所言非虚,却又并非全是实情。

二十七年前,龙傲被狠心的父母,扔在莫龙镇街口。

那天,风雪交加。

那时,他尚未满月。

万幸,父亲恰好路过,他不在乎未婚有子,不顾全家人的反对,毅然决然收养了他。

这是,人品所致。

这是,兵之担当。

此后十四年,父子相依为命。

父亲始终没有娶妻生子,一方面是没有遇到合适的妙人儿,但龙傲清楚,更多的还是因为他。

在父亲心里,他与亲生无异,唯恐后妈待她不好。

这份恩情,天高地厚。

可这恩情,与二叔一家无关。

他们,从未对他有过半点关怀,反倒是年迈的爷爷竟放下了传统血脉观念,将龙傲当成了请孙子。

对他甚好,比起龙魅,他从不厚此薄彼。

为此,二叔二婶很是不满,颇有微词。

总觉爷爷偏心龙傲这个野种,慢待了他的亲孙女,甚至,暗地里都不许龙魅跟他玩耍。

彼时,龙魅年幼,童言无忌。

二叔二婶的言论,龙傲都曾听闻,还……曾向爸爸哭诉。

无论如何。

因为父亲,因为祖父,他都希望将这份亲情延续下去。

但,事与愿违。

“龙魅,你的意见呢?”

龙傲看着龙魅,带着一丝丝的期许。

纵使,明知希望不大。

她,毕竟是他的儿时玩伴。

“我一直在外面读书,家里的事情,我不知道。”

龙魅目光闪烁,显然在撒谎。

“你当真不知?”

龙傲紧盯着龙魅,目光锐利如刀。

“傲哥,你毕竟不是龙家子嗣……”

龙魅欲言又止,但言外之意,一目了然。

原来,在她心里,我也是野种。

如此!

罢了!

“东跨院,我也要收回。”龙傲双手伏背,直视龙广茂。

一席言,云淡风轻。

可,却偏偏给人一种无法拒绝的威严。

龙广茂,脸色骤冷。

眸光中,涌动着阴冷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