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龙山庄,望天阁内,石桌上一片寥落,仅余下半盏残茶。

“白尊主此去,真是为了救青蟒女帝?”

龙女云姬在空下来的石墩上款款坐下,望向万重山脉深处的方向,一只雄健庞然的剑齿白虎,正往那边狂奔而去,是白虎尊主。

她转眸看了一眼吞天老祖,只见吞天老祖双手抄在胸前,绣龙乌袖随风飘荡,云姬能看到他邪俏的侧颜,以及额顶那只犀利如匕首的龙角,在光辉掩映之下,这名乌袖男子犹如神祗,淡淡地俯瞰着云雾之下的万重山脉,唇角勾起浅浅的弧度,仿佛是在嘲笑愚昧众生。

白虎尊主口口声声说,青蟒女帝即便再如何十恶不赦,但终究是百神莽山中人,即便要制裁她,也轮不到无天教执法长老。

但吞天老祖心如明镜,岂会看不出白虎尊主根本不在乎青蟒女帝的死活,他只不过是急于找到一个对手,来验证自己闭关万年后的成果。

而无天教的雷空长老,恰巧是一个最佳人选!

百神莽山与无天教素来不合,白虎尊主与雷空长老相斗,丝毫不必顾忌妖族道义,胜者为尊,败者沉沦,乃是亘古不变的天理。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吞天老祖并没有回答云姬的问题,而是头也不回地说道:

“这世间一切,不过是一场大梦,姓白的修为虽已达至尊,但他还是沉浸在自己的执念和梦中,不得醒悟!我对至尊修为早已看淡,这些俗事我一概不理,任由他们去闹!”

吞天老祖心气极高,此番话一出,蔑视一切,居高临下,颇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气概。

“青蟒女帝必死无疑,此间事已了,依照旧例,山中事务一应交予你负责!”

说罢,吞天老祖转身便要离去。

云姬听得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吞天老祖又在找借口离开衍龙山,把山中的烂摊子全都留给她一个妇道人家料理。

云姬纤眉微微一蹙,温润如玉的嗓音略微拔高:

“可是,主人难道就醒悟了吗?主人不也是,还在做着长生不死的梦?”

闻言,吞天老祖龙躯一震,回过头时,眼底已然染上一抹阴鸷,淡淡的笑意也是瞬间凝结在唇角,似笑非笑,他一双沉冷龙眸,死死盯着云姬那张端静玉面:

“你,在说什么?”

“主人……不也是在做自己的梦吗?甚至为了这个梦,不惜撇下龙子龙孙,不惜撇下家中娇妻,整日躲在不见天日的泥沼里!这样的主人,也算是大梦先觉吗?”

云姬平素性格贞静,寡言少语,善解人意,正因如此,方才独得吞天老祖恩宠,可是此时此刻,她却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吞天老祖已经隐隐生怒,依旧重复着那句明显拆吞天老祖台的话。

“放肆!”

吞天老祖目光愈发黑沉,十万载沉淀的至尊气息,扑面而来!

砰!

石桌从中裂开一道显眼纹路,随即当场裂毁。

碎片飞溅,擦破了云姬精致的容颜,鲜血淌出一线,凄艳夺目。

云姬惊住,一动也不动,睁大了双眸,泪花像水晶般凝结着:

“云姬自十八岁始,跟随主人已逾千年,可是,主人为了那个不切实际的长生梦,‘渡轮回’的时间比待在衍龙山庄的时间还要多,族人都言,我一个身份低微、无亲无故的艺姬,能够得主人垂怜,是修了万世千代的福分!可主人又何尝仔细看过、陪过云姬!主人堂堂至尊,千年时间不过转瞬功夫,然,于我而言,一千年,足以占尽云姬半生青春!”

“族中传言,十万年来,吞天老祖娶亲无数,一千年甚至几百年便另娶新妻,因为没有人可以与主人你同寿!云姬不知道是主人第多少位夫人了,但是,云姬不想成为主人生命里的过客……”

云姬的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没有淌下。

“你今天的话,未免有些太多了!”

吞天老祖一生逍遥,纵横天地,还从未有人敢对他这样说话。

云姬通音律,知茶艺,尤其织得一手好花绣,吞天老祖这一身绣龙描云的乌袖袍衣便是云姬的杰作之一,最重要的是,云姬下可点茶织绣,上可领兵御敌,千年来,吞天老祖对她很是器重怜爱。

吞天老祖虽没有传闻中“花丛一游龙”那般花心,但在云姬之前他确实娶过几房妻妾,他挚爱云姬胜过已故的众前任,但也仅仅是将云姬当作自己的宠物罢了。

从未想过,这个处处温顺的卑微龙女,竟敢忤逆冲撞于他!

哪怕云姬是他最挚爱的宠物,但顶撞忤逆,对吞天老祖而言已属大罪过!他决意要严惩云姬!

刹那间,望天阁内狂风大作,一道无形的龙影自吞天老祖身后迸发而出,直接碾压向云姬瘦薄的娇躯。

“噗!”

云姬全无防备,即便防备也并无用处,她口中喷出一股血雾,从石墩上跌坐在地。

好半晌,云姬倚着亭阁栏杆,方才勉强站起身,喘息连连,汗如雨下,任由鲜血浸透抹胸,天青色褙子和罗裙上也自绽出点点鲜红血梅,触目惊心。

她抬起残破染血的俏脸,面色竟是出奇的端静,若不是晶莹的泪迹划过脸颊,全然看不出她已经哭过:

“一千年了!你压得我喘不过气!我敬重你是一等一的大人物,我把你当作天上的神王一般供奉在心坎上!但是今日,云姬不吐不快!”

“嗯?……你!”

吞天老祖面部肌肉微微抽搐,看着云姬被自己伤成这样,如一朵染血破碎的空谷翠兰,早已坚如磐石的心,竟也是猛地一抽,他大袖一挥,瞥过头去:

“不许再说!此事就此揭过,你我还做夫妻,若再多嘴,我顷刻杀你!”

“云姬的命本就是主人给的,若云姬之死,可令主人大梦先觉,就请主人赐死!”

云姬当场跪下,她埋着头,三千青丝垂着脸,血与泪混在一起,血水顺着脸颊滴沥而下,在地上积聚成潭。

“主人?”

不知过了多久,等不得吞天老祖的答复,云姬方才抬头四顾。

只见望天阁内,余下满地狼藉,两只玉杯已经凝为两颗龙珠,零落在地上,吞天老祖之前站的地方,地陷三尺,留下深深的脚印。

可是,唯独不见吞天老祖本尊!

他,已经走了!

云姬只觉一阵委屈萦绕于怀,久久郁结难解,良久,薄唇轻启,低落的嗓音带着一丝戏谑:

“大梦难觉,无人可以超脱,连他也一样,连我也一样,我竟然指望他回心转意?可笑!”

云姬低估了吞天老祖对超脱天命的渴望,更高估了男女情爱在吞天老祖心中的分量,吞天老祖既没有杀她,也没有应她,而是默然离开。

云姬心寒无比,这一刻,她恍然大悟,从此以后,自己没有主人了,终于恢复自由之身,终于可以大口喘气!

但随即,她又被恍惚迷惘的无边浪潮所淹没,千年来,她一直活在吞天老祖的庇护之下,此时吞天老祖抛弃了她,她一时间,竟不知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