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寒凌刚才一直没有说话。

此刻看清形势的他终于开口:“李老部堂。想当初在大同,你一个文官上马治军,下马治民。每次鞑靼来袭,您总是在军中,与袍泽弟兄们并肩作战。某次甚至手持宝剑,亲率袍泽们冲锋迎敌。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了。如今竟堕落成一个包庇小人的奸人!供状刚才被你收起来了。高聪两兄弟明摆着也是被你灭口的!你还是当年那个忠义之臣嘛?”

傅寒凌顿了顿,继续痛骂李化龙:“朝廷里都说你是万历朝小杨博。要我说,襄毅公杨博如果知道您堕落成了这样,会气的从棺材里蹦了出来!”

李化龙摆摆手:“这样吧。让下面的人都退下。话不说不明。我、石部堂、傅老帅,还有泽贞,咱们四人坐下来,好好谈谈,把话说开。若谈完泽贞、傅老帅还是觉得我李化龙是奸人,尽可以在皇上面前参劾我。”

贺泽贞怒道:“大家已经撕破脸了,还有什么好谈的?”

洪朗却压低声音,提醒冲动的贺泽贞:“少爷,谈谈就谈谈吧。总没有坏处。六爷在世时,处事一向冷静。您要学六爷。”

贺泽贞思索片刻后说:“好吧。我倒要听听你们还有什么话讲。”

总督府的亲兵给王保松了绑,所有人都下去了。饭桌前只剩下了贺泽贞、李化龙、傅寒凌、石星四人。

李化龙首先提出了一个问题:“泽贞,莱阳县主是你姑姑,对吧?”

贺泽贞道:“对。”

李化龙又道:“假如有一天,莱阳县主找了个梳头娘,把发帘给剪了,她的发髻显得奇丑无比。她问你,侄儿啊,姑姑的发帘剪得怎么样?你会如何回答?”

发帘,即后世所说的刘海是也。

贺泽贞怒道:“我姑姑的发帘,跟蓟州的这场冤案有什么关系?李化龙,你不要东拉西扯!”

李化龙却道:“莱阳县主的发帘,跟蓟州的事情息息相关。你只需告诉我,你会如何回答莱阳县主?”

贺泽贞脱口而出:“废话,我肯定会跟姑姑说,剪得挺好看啊!”

李化龙问:“为何?”

贺泽贞答:“头发已经剪了。又生不回来。我说剪得丑,不能让我姑姑没了的头发再生,只会惹得她不高兴。我还不如说挺好看呢。”

李化龙道:“说得好!头发就像是死去的那一千三百名戚家军弟兄。即便你证明了他们是被冤枉的,那一千三百弟兄能够复活么?”

贺泽贞气的一拍桌子:“李化龙,李老贼,你在胡说八道!两者根本不是一回事儿。”

李化龙道:“好!咱们就不说发帘的事。蓟州发生如此变故,表面原因是南兵、北兵之争。你知道蓟州的南兵与北兵有何本质上的不同嘛?”

贺泽贞想了想,回答:“这谁不知道。蓟州的南兵都是募兵制,北兵都是卫所军制。”

李化龙追问:“你贺家与辽东李家渊源颇深。你知道辽东兵是什么军制嘛?”

贺泽贞答道:“也是募兵制。”

李化龙点点头,侃侃而谈:“天下明军共有百万。其中三十万乃是募兵制。七十万乃是卫所军制。卫所军战时为兵,闲时屯田。不打仗就没有军饷。七十万卫所军,每年耗费国帑不过区区两百万两。卫所军制乃太祖所定。洪武十四年,太祖曾自豪的说‘朕养百万卫所军,耗费不过数十万’。原因就是卫所军制省钱!

三十万募兵,人数只有卫所军的一半儿。每年光军饷却要耗费国帑一千五百万两之巨!张先生在世时,国库充盈,养的起这么多募兵。现在国库穷得扫地缝,根本养不起!

养不起怎么办?就只能欠饷!断了军饷的募兵制军队,能够安分嘛?

你知道我巡视辽东半年看到了什么嘛?李成梁已经告老。李如松、李如柏兄弟分别调往了宁夏、山西。募兵制的辽东兵,没了父子三巨头的约束,在辽东四处侵占百姓的土地。甚至私下抢掠商队!

光想着捞银子的募兵制军队,还有闲心安定地方嘛?辽东的女真各部打成了一锅粥。努尔哈赤之类的蛮酋四处挑事儿、打仗,吞并别的部族。募兵制的辽东兵却隔岸观火!

募兵制,兴起于东南抗亻委时期。大明第一支募兵制军队就是戚家军!或许在那个时期,募兵制有益于朝廷。

可是,此一时彼一时。大明各地已多年没有大战。国库空虚至此。募兵制已经该被废除!

我李化龙是出了名的好为人师。嘟嘟了这么一大堆,泽贞你觉得有没有道理?”

贺泽贞思索良久后,不得不承认:“的确有几分道理。”

李化龙道:“我是主张废除募兵制的。朝廷中跟我持相同观点的人,不在少数。就连内阁里都有人认为募兵制势在必废。可是,要裁撤天下三十万募兵制军队,总要有一个合理的理由!这个理由很难找。蓟州的这场事端,如今成了绝佳的理由!

如果连募兵制的鼻祖戚家军都发生了兵变,那募兵制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为了国家的长治久安,为了朝廷每年能够减少一千五百万两的开支。戚家军必须做出牺牲!”

贺泽贞道:“牺牲?凭什么要让戚家军牺牲?戚家军从东南到北边,再到域外,打了多少仗、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

李化龙反问贺泽贞:“六爷活着的时候,没给你讲过嘉靖朝忠直公杨炼鸩酒自尽斗严嵩的故事?没给你讲过海瑞抬棺进谏的故事?没给你讲过隆庆朝蛇灵案,死了数位锦衣卫太保的故事?要成大事,就必须要有人牺牲。牺牲之人,又往往是忠义之士!”

贺泽贞语塞:“这......这些故事,爷爷活着的时候倒是都跟我讲过。”

李化龙转头看了一眼石星。

石星道:“小侯爷,我实话跟你说了吧。蓟州出事儿之后,其实朝堂上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这是总兵王保搞的栽赃。目的在于将戚家军排挤出蓟州。可是,我出京之前,内阁的赵首辅、张阁老,甚至司礼监的某位秉笔,都私下对我说,要保王总兵,将‘兵变’做成铁案。为的不是别的,就是为了把此次兵变成理由和契机,彻底废除募兵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