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是活着的千岁爷啊。

远比朝臣口中那阿谀奉承的一句万岁来得真实。

月花魁想不通这样的大人物为何会与小小的明月楼扯上关系,想不明白也不敢去想,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为何出现了这么久,那位名义上的掌柜的却还没有出现?对于那位柳姓妇人,月花魁忌惮大于好奇,从小寄人篱下恨不得早早出名的她,不会明白她为何放下这风风光光的掌柜的不做,偏偏跑去当一个厨娘,苦累脏活不说,一年到头还挣不到几个银子,这样掩人耳目自欺欺人,又是何苦呢?

便在这时,后厨的帘布被挑开,一个身材微胖、水桶腰身的妇人走了出来,抬头看了眼远处坐着发呆的中年男子,皱着眉头说道:「大呼小叫的,嚷嚷个什么?」

听闻这句看似责备的话语,那青衫男子身子一震,恍如听闻一声晴天霹雳,吓得手中酒碗一抖,撒了一桌。

这位辈分大到不可思议的儒生,非但没有恼火于对方的冒失,而是赶忙站起身来,用衣袖擦去桌上酒水,然后偷偷看了那趾高气昂的妇人一眼,见她眉头一挑,便不敢再看了。

读书人安身立命的根本,心中傲气、身上骨气,瞧他这般姿态,哪里还有半点傲骨可言?旁人只看到他见着掌柜的以后,就像是老鼠遇上了猫,哪里还有杜老头点评的那般「天下才有一石,此人独占八斗」的举世无双雅气风流可言?数遍满朝文武君王百姓,能让他做到这样的,恐怕也仅有眼前这位女子罢了。

「怎么,万里迢迢来饶州,却连看都不敢看老娘一眼了?」

柳夫人双手插腰,冷笑说道。

中年男子缓缓抬头,笑了笑,不说话。

一个是当朝文魁,一个是青楼老鸨,怎么看都不登对。

可偏偏,他心中怎么都忘不掉的,总是她。

秦朝之前,春秋战乱,曾有国君烽火戏诸侯,博佳人一笑,他商春秋做不来那等锦绣江山付之一炬的壮举,但能做到千百年来初心不变的喜欢着一个人。

喜欢就是喜欢,哪有什么道理可言。

年轻最为意气风发时,泛舟西湖,偶遇身为剑僮的她,背着把与她个头差不多高的古剑,吃力的跟在那人身后,那时的她刚刚及笄,却有着让人过目难忘的美貌,她轻轻的一个回眸,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后来他放下了诗书,放下了皇命,到处寻找她的下落,得知她是那人的弟子,得知那人与他同朝为官,他自负才华无双,便想与之一较高下,后来才明白什么叫人外有人,什么狗屁的文无第一,有那杜少陵在一日,他便一日不肯提笔,世人都说他不畏强权不慕富贵,断然拒绝周王的招揽,岂知最初的原因,只是因为输给了那人,他不服输,既然输在文事,那便在武途上赢回来,他还记得,当初同在西湖时,见她满头是汗,想替她背剑,最后却连剑鞘都拿不动,所以才有了后来的弃文从武。

而那柄剑,如今安静的躺在酒桌之上。

再抬头时,商春秋嗓音温醇说道:「看了。」

柳夫人嗤笑说道:「看了便看了,废话个什么。」

然后抬头朝二楼看了一圈,瞪眼说道:「看什么看,都给老娘滚回屋子里去。」

众人作鸟兽散。

中年儒生笑着看着她,没有说话。

偌大厅堂,只剩下两人。

一个两鬓斑白。

一个半老徐娘。

恰似当年又不似当年。

沉默半晌,中年男子开口说道:「禅心。」

「叫柳姑娘。」妇人眉头一挑,淡淡说道。

商春秋轻轻一笑,摇头说道:「找我何事?」

柳夫人冷冷说道:「怎么,没事就不能找你了?你若是不乐意,现在就走,当今这世上,也没人敢拦你。」

商春秋闻言并没有生气,而是笑着说道:「我等了一个甲子,才等到你找我,赶我不走,打死也不走。」

柳夫人冷哼一声,嗤笑道:「亏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一个春秋大儒似地痞般撒泼打赖,一个青楼女子似官宦帝王般颐指气使。

这世道,越发让人看不懂了。

柳夫人忽然说了一句:「杜师走了。」

商春秋眼中不经意间流露出一抹哀色,稍纵即逝,点头说道:「我知道。」

柳夫人沉吟片刻,说道:「帮我一个忙。」

商春秋没有犹豫,点头说道:「好。」

柳夫人瞥了他一眼,问道:「不问是什么就答应了,就不怕我害了你?」

商春秋微微一笑,轻描淡写道:「唯死而已。」

柳夫人默不作声。

她柳禅心当得起他这份衷心?

商春秋笑着打破沉默,说道:「好吧,那我就问问,是什么事,连他和他的弟子都没办法解决。」

柳禅心冷笑道:「输阵不输人,哪里你这样,输了千百年后还惦记着的,丢不丢人?」

商春秋笑着说道:「输给他不丢人。」

柳大掌柜的白了个眼,然后顿了顿,说道:「帮我救一个人。」

商春秋闻言问道:「谁?」

柳禅心轻声道:「他的关门弟子。」

中年儒生沉默片刻,唏嘘道:「当初他说找一个衣钵传人,几个春秋下来,竟然还真的给他找到了。」

柳禅心脸色忽然变得有些严肃,认真说道:「杜师临走之前,曾留下惊天伏笔,想必能拦下那些人,但他猜测,最后的杀招,却未必是那些人,可惜他这一世气数已尽,等不到收官的时候了。」

商春秋平静说道:「明白了。」

柳禅心看着他,轻声说道:「你可以拒绝的。」

商春秋轻轻一笑,柔声道:「就当你欠我一个人情。」

柳禅心认真说道:「好。」

商春秋将碗中酒水一饮而尽,站起身来,将桌上那古剑拿在手中,拔剑出鞘,细细擦拭剑身,眼中尽是回忆之色。

他轻声念道:「记得你我当初第一次见面时,你还未有这把剑高,却背着它走在西湖边上,当时就觉得,这个姑娘真好,到底是哪里好,或许我自己都不知道,就想着那剑太重,我一辈子给她背着也好,现在看来,也是极好,当初负于那人,他曾说过一句,书生剑气,江湖意气,儿女情气,到头来不过是心中一口气,有一口气点一盏灯,念念不忘才必有回响。」

「所以啊,我这些年一直不敢忘。」

话音刚落,他将手中那册书抛去。

手起剑气起。

我从人间来,大风翻我书。

那一页页纸张纷纷起飞,陡然间自行燃烧起来。

无数的文字,肉眼可见的漂浮起来,泛着金光,汇聚成一条金色的河流。

道宗悟天机,佛门修念头,儒家顺心意,世间修行殊途同归。

他商春秋愿焚手中诸子经义,换往圣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