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什么也没说,只举弓朝着金乌,结实的臂膀绷紧、拉弦,姿态高傲而强势。弦上没有放置弓箭,他就这样举起对着金乌。

天边旖丽的浓云一团圈着一团,六色交接的天空空旷深远,金乌已近西方的山头了。雀歌举起长弓对准金乌,并未用弓箭,那长弓忽而燃起一团艳火,灼灼而烧,他绷紧了弦,萤火绿的眸子箭矢般盯着金乌,忽而一松手,“铮——”一声,弓弦极速颤动。

这一声并不很大,却强而有力,唐雀顿觉耳膜一阵刺痛,忙低下身子捂住了耳朵。

只此一声,天边金乌似受到惊吓一般,猛然一阵唳鸣,穿透重重山谷,与此同时它展翅而飞,快速地没进了山峦之中。有一根金光粼粼的羽毛从高处飘落了,雀歌极目一眺,飞身上前,速度之快,只留了虚影在眼中,不一会儿,他便持着金乌羽回到了山头。

纤长的手指夹着羽毛,递给了唐雀。唐雀接过,觉得仿佛有千斤重。这金乌羽有她半条胳膊那么长,羽毛柔软绒绒,颜色赤金,还隐隐镀了层光,一看便知不是凡间物。唐雀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羽毛,对雀歌道,“谢……谢谢。”

“唱首曲子罢。”雀歌突然这样道,“我听过你唱歌。与其说‘谢谢’,倒不如给些实际的报酬。我没什么想要的,你便唱首曲子罢。”

“我……”唐雀有些不解,“现在?”

他点了点头。

唐雀挠了挠脑袋,满脸都是“??”。这个人可真是奇怪,帮了忙要报酬,却只让她唱首歌,难道妖怪的脑子长得就是跟人不一样?想到这儿唐雀想看看雀歌的头,不料跟他又对视上了,那对绿眸里写满了不可抗拒,似乎她不唱就不会罢休。

唐雀心里“!”了一下。不知为何,她忽而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很强势。不知是因为淡然还是不想放在眼中,他的眼神里是目空一切。对于这样的眼神,唐雀心里有些抗拒,在他面前也觉得愈发不舒适,想尽快地离开。

前世的经验使然,唐雀知道对于强势的人,如不是过分的要求,最好的还是顺从,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想听什么样的歌?我……”

“随意。”

“……”

唐雀低头想了想,又一望四周,见天边火烧云重重,金乌没进地平线,天空的颜色深而暗。忽而一阵急风掠过,风声飒飒,衣袍猎猎,隐隐约约还有“叮叮当当”的铜铃声——这是居在山谷的村户檐下风铃的声音。

铃……钟……有了。唐雀心里有了主意,于是清了清嗓子,可能还觉得有些尴尬,就微微侧了脸,没有看雀歌,而是面对着山谷,平复了心情,唱了首《南屏晚钟》。

略显轻快的小调子着实符合现在的景象,唱罢,唐雀方看向雀歌。雀歌却并未有什么反应,只看着方才金乌落进的那片山头沉思,良久了,他才转回眼神,点点头,“嗯,走吧。”

后面回到白云观时,唐雀先去了青龙院,将金乌羽给了南君然。南君然显然相信唐雀会完成任务,故而并未惊讶,也没有赞赏,只是把一本薄册子递给了她,“这是我研习出来的新剑法,本来是要教你的,却一直耽搁了,我抽空把它画在了纸上,清瓶,有空便多多练习吧。”

唐雀接过翻了几页,见画很为细致,剑法都是基本的,并不太难,主为防身之用,就点点头谢过,方回了朱雀院。

今年的冬天来得有些晚,直至十一月初旬才正式步入寒冷季,到了十二月中旬,才纷纷扬扬落了初雪。新年过后,迎来了大中八年。

大中八年,一月的时候,天气清冷,天空不停地飘着雪花,白梅串满了枝头。这日从清早起就开始飘雪,屋子里置了暖炉,却抵不过外头森森寒意。食罢早饭,风雪加剧,唐雀裹着披风从灶房赶回了东厢,欲躲在被窝里补一觉。前不久南君然下了次山,回来后给唐雀带了个小暖炉,底座呈莲花形的,盖子是荷叶状的,青铜炉子,还有根提梁,小巧盈盈,甚为可爱,唐雀无事就把它揣在手中,心里头跟着暖融融的。

揣着暖炉回到东厢后,一推门,忽而一股扑鼻酒香迎面而来,唐雀吸了吸鼻子,蹙了眉。再细一闻,果真是酒香,这酒气醇厚,还带了丝甜桃香,可不正是陶然送的桃花醉?

唐雀这才想起桃花醉一直被堆在床底,因那次雀歌幻为人形的事,她缓了许久,后来好了,却把桃花醉忘到了九霄云外。她没动过酒,屋里也没别人闯入的痕迹,这酒香那么浓烈,难不成是酒壶破了?

唐雀连忙褪了披风,将手炉搁在铺子上,俯身往床下看去。铺子正对着窗户,外头的光线充足,一下就将底下的情况照映得清清楚楚——只见那摞了几排的酒壶倒了近有十多壶,封盖大开,里面空空如也,而这堆空酒壶之间,躺了一只小灰鼠,正一爪放在肚子上,呼呼大睡,甚为香甜。

酒香就是从这儿传出来的。唐雀看的又好气又好笑,所幸身为一个从空手打蟑螂拖鞋拍老鼠过来的现代女性灵魂,她早已不惧怕这些小生物。于是摸了摸下巴,拿了角落的扫帚过来,将那小灰鼠扫了出来。

近一看,这灰鼠体型着实不小,得比上一只半大鸡崽,且睡得香甜,还不时伸出小舌舔舔嘴角。唐雀头一次发现,原来还真有老鼠能跟米老鼠长得像。这灰鼠着实可爱,两只毛茸茸的大耳朵,身形纤长,平躺在地上,跟人的睡觉姿势没两样,重点是它的眼睛蛮大,浑身都是毛茸茸的,若不是因了“老鼠”的身份,怕是会得到不少毛茸茸爱好者的喜欢。

可是唐雀不喜欢它。

于是唐雀又将凌乱的床底收拾了番,空酒壶尽数拎了出来,余下的二十坛酒重新摆好,才拎了这灰鼠的尾巴,打开窗户,“啾”一下扔到了窗外。毕竟不能杀生,她也不敢杀,就干脆把老鼠扔进雪地里,让它清醒清醒,若它跑掉,那是它的造化,若是跑不掉,冻死在雪地里,那也是它的造化。

唐雀是这样想的,哪知刚想完,窗户还来不及关,那落在雪地里的灰鼠忽而跳了起来,连蹦了许多下,最后面向着唐雀,竟然开了口,“大仙!大仙!这外面好冷,求你让我进去吧!”

出口的娃娃音使唐雀目瞪口呆。

小灰鼠如一个娇羞盈盈的闺阁女子般端坐在桌子上,伸爪理了理耳朵,顺了顺头部的毛发,再掸了掸两臂,站起来盈盈朝唐雀行了一礼,“谢大仙不杀之恩,还容许小女子进屋取暖。”

行礼之标准,动作之娴熟,神态之娇媚,让身为人类且曾做过一段时间富家小姐的唐雀深深感到自愧不如。于是咽了口口水,道,“不……不必客气,你……你开心就好。”

小灰鼠又娇羞地掩唇一笑,“大仙可真是会说话,说甚么让小女子开心就好,可真真是好心无私,不愧为白云观道人。”

唐雀哑然。半晌才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你是何人,不,何鼠?白云观是素来没有什么其他外来生物的,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回大仙,小女子乃是太乙县鼠氏,名鼠白,因前辈祖母曾对南头的刘大户家有恩,故而刘大户为祖母立了灰仙牌位,以保他家财旺盛,人马平安,是以小女子一大家子都是居在刘大户宅中的。后来因刘大户娶了个小妾,甚为宠爱,故而是甚么要求都满足她。那小妾素来爱猫,在宅子里养了三只花猫,自古猫鼠为敌,小女子的家人便被这三只花猫祸害了。小女子本快修成仙,有些修为,侥幸逃脱,因听闻白云观威名,便逃来此处,只愿能够蔽身。”

“只是冒着严寒来贵观,饥寒交迫,体力不支,忽闻一阵酒香,小女子斗胆,便硬闯了结界,进了这屋,寻到酒,顾不得其他,就大饮了一通,方缓回性命。冒犯大仙是小女子不对!大仙无私不怪罪,还予小女子进屋取暖,特谢大仙救命之恩!”

说罢鼠白朝唐雀拜了三拜。

唐雀连连摆手,“别别别……你快起来,我知道了知道了,我不怪你。”

鼠白依旧跪在桌子上,黑亮的大眼睛泪闪闪的。一颗泪珠子将要落时,她举起小手擦了擦眼角,拭去了,“小女子现今已无处可去,再也无法享天伦之乐,外界天寒地冻,无以蔽身……小女子斗胆请大仙收留!”

唐雀受不得这小家伙落泪,更何况她柔柔弱弱的,像极了大家闺秀,心里一软,就点头同意了,“若是……若是你不嫌弃,是可以留下的,但是……这样罢,我不确定道长们还有师兄愿不愿意,你就秘密地留下,住在我这屋,等过了冬天,你要想走就可以走,平日里我会给你带些食物,但你切记不要轻易出去,免得被人发现……可好?”

鼠白连连点头,又拜了一拜,“谢大仙!救命之恩,小女子没齿难忘!”

后面唐雀偷偷去灶房拎了个竹篮子,回来后铺了些棉絮旧衣什么的进去,当了鼠白的铺子,放到床底下。末了又去拿了些饼给鼠白来吃,鼠白真是饿坏了,道了谢后便不客气地啃起来,虽说吃得急,到动作还是小心翼翼且保持了礼数的。

安顿好她后,也临近了中午。唐雀看着吃饼的鼠白发了会儿呆,纠结着到底要不要告诉南君然,由他来定夺。毕竟鼠白是只妖,还是历来人们排斥的鼠妖,就算修了仙,也只是妖仙。此一番她做主留下了她,心里总是不安,若是问了南君然,他同意的话……

唐雀一拍脑袋,决定还是去青龙院一趟,于是也顾不得披笠帽,冒着雪花就赶去了。

只是越近那道院门,心里越忐忑。若是他不同意怎么办?就把鼠白赶走吗?可是鼠白挺可怜的,又无处可去,而且她还答应了人家……

算了吧……唐雀忽而软了,觉得还是不要找南君然比较好。

这样一想,就转身欲回朱雀院,不料方转过身,就重重撞在一人身上。

鼻子碰到来人结实的胸膛,疼得龇牙。唐雀揉了揉鼻子,抬头一看——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