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后唐雀就去了青石山一趟,用葫芦舀了五彩仙池的池水。不知是不是天意,彼时的五彩池正盛开了一池小花,灵气大盛,故而唐雀也将花放了几朵进去。

青葫芦并不很大,三寸多长,盈盈可爱,表皮光滑,将绾天的红魄珠放进去后,在葫芦口贴了张符,又设了结界,那符隐去了,葫芦看着仍是一个普通的葫芦。

翌日,天高风爽,白云悠悠,唐雀拎着青葫芦,赶去了桃花镇。

因还未到往山猫镇送桃子的日子,陶然此时正坐在屋子里研究无相送他的那一盒被称作“灵猫涎”的赭红色石块。他对唐雀道,“也是神奇,这石头虽非‘灵猫涎’,却暗香涌动,光泽醇厚,也是一种极好的香料石,用来炼香是很为合适的。对了,唐雀,近几日我都未见绾……不,是那只小石妖,不知她……你可还再见过她吗?”

唐雀这才摇了摇手中的小葫芦,“见过,她是这般跟我说的——”而后将那天两人间的对话复述给了陶然。陶然听罢,沉默了半晌,最后道,“‘无相之石’,原来石头也是可有情感的……但愿她今后能寻得自己所想要的。你说要予我这个葫芦,可是为何?”

唐雀笑着摇了摇头,“不可说,不可说。你只需把这葫芦佩在身上,好生照料,切记不要打开盖子,也不可使它受到伤害,等个百儿八十年的,会有惊喜。记住,一定要看护好它!”

陶然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他接过葫芦,用手指细细摩挲了一番,眸子里闪过一丝惊奇,“怎……怎么总觉得这葫芦有股熟悉亲切的气息……似乎在唤我拿着它。看来还是我与它有缘,这葫芦我便收下了,唐雀,我定会好好护着它,不会令你失望的。”

最后唐雀与这个桃花一样的少年告别后,回望了一眼桃花镇,见灼灼的花瓣缤纷,云霞一般的花冠如胭脂染成,风乍起,吹得花瓣漫天纷飞。陶然站在花瓣中,一身青衫子猎猎作响,墨发被卷着扬起,粉覆白的皮肤,右颊轻轻旋了个小酒窝,远远地跟她招手,直到两人都在对方眼中化为一个墨点。

这是唐雀最后一次见到陶然——后来有一天她在白云观外见到一筐桃,一筐桃花醉,里面还放了张字条。字条是陶然写的,他说他也不想继续做着荒唐梦,想找找以前的自己,于是出发遨游九州去了,行李不多,不过一个褡裢、一顶斗笠、脖子里垂着青葫芦罢了。另外,一筐桃是送与唐雀的,因无相送的香料石颇为少见,自己又带不走,故而将石头连那装石头的匣子也赠给了她,就放在筐底。另一筐桃花醉,共三十多壶,是送与雀歌大人的,礼不多,他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礼,知道唐雀不嫌礼物薄轻,于是他安然地离开了。最后一句是,“某日某地,兴许能与你再会,那时定要好聚一番。”

唐雀看着看着,禁不住笑了,最后拿了个水灵灵的大桃子,用袖角擦了擦,狠狠咬了一口。

于是后面的白云观内弟子们吃了好几日的桃子,唐雀又捣鼓出了几样糕点,有桃饼、桃粥、桃泥、果酱、腌桃子等等,大饱了口福,尤其是清玉,又恨不能一天到晚地黏着唐雀。至于桃花醉,因观规是门内弟子不得沾酒,就尽数留给了雀歌。

唐雀很好奇猫怎么喝酒,于是提出了几壶桃花醉,掀了盖儿,倒在了雀歌专属饭具里,打算等它在外晃够了回来喝时好好观察一番。

桃花醉不愧是桃花醉,一开盖那酒香四溢,气味芬芳,除了独有的酒味外,更有一股桃香,其汁晶莹剔透,盈盈光泽,只闻一闻,便会有几分醉意。唐雀被勾得几欲破了观规,要偷偷喝上一口,所幸最后理智战胜了欲念,忍住了。

之后唐雀觉得需读读书来平复下心情,于是赶往了青龙院,继续拿了《终南异闻录》来看。屋子里静悄悄的,炉子里燃了一撮沉香,香味袅袅,给屋内添了层肃穆。

忽而一只小绣眼蹦在了窗外,婉转地“啾啾”了几声,再“扑腾腾”拍翅飞过,打断了屋里的寂静。

唐雀被这小雀打断,盯着窗外发了会儿呆,脑袋里蓦地想起一件事,就偏头问南君然,“师兄,为什么你会知道陶然和无相呢?好像我去桃花镇,见到无相,认识陶然,你都了如指掌似的。”

南君然放下了手中的狼毫,抬头望过去,一对儿春水眸极其深邃。他道,“这也不难猜测,白云观身处终南山多少年?我又在观内待了多久?自然与土地公公是相识的。那日土地公公来观内一坐,与我闲聊,忽而就提到‘你那小徒问我桃花镇的陶然,她又懂得礼数,我自然是告知了的,前几日见她,竟是与那恶鹰山的无相石结识了,在观外谈起了山猫镇的王女殿下’,还道我这小徒指不定是能开化了那块顽石,我多问了一些,土地公公便把你的行踪一一告知了我。”

唐雀想起那鹤发白眉的土地老儿,忽然明白——也难怪土地公公那么轻易就把陶然的消息告诉了她,原来是因为桃花脸啊……唐雀禁不住看了南君然一眼。

南君然捕捉到她的目光,问,“怎么了?”

唐雀脸一红,脑子立马转了一圈,结结巴巴地道,“师……师兄,这次与陶然相识,知道了他与绾天王女的故事,我也禁不住好奇,男女情爱,可谓一个枷锁桎梏,将人套进去,便很难走出,而历来得道成仙之人多为屏弃了七情六欲的。屏弃七情六欲,是怎样的?师兄你……可又如何看待男女之情?”

小心翼翼地将这番话说出来,唐雀的心里擂鼓一般地跳着,不知道是不是期待着什么,手心里频频冒着汗。

南君然想了想,道,“古来修道之人历情劫的不少,但鲜有破劫而出、羽化为仙的,想是大多道人都一样,游历九州天下,远离俗世红尘,既‘破不开’,便‘入不得’。我自然也与他们一般,不重私情,潜心修道。”

“哦,如此……”唐雀闷闷回了一声。不知为何,听了这个答案,心里莫名失落起来。

后面唐雀闷闷地回了朱雀院,一进东厢,就见雀歌沉沉躺在铺子上,睡得极为深沉,自己进来它都没有察觉。唐雀左右扫了一眼,见给它倒的桃花醉都已被喝光了,屋子里只余了淡淡酒香。

原来雀歌是醉酒入梦了。只可惜回来晚了,未见到猫咪喝酒的模样。

唐雀坐在铺子上,手摸了摸它光亮柔顺的毛发,又捏了捏柔嫩的耳朵,最后在它柔软的肚子上抓了几把,心里感到治愈了些,也翻身上了床,盖上被子。

陶然、绾天、无相,“游历九州”“大好河山”“男女之情”“屏弃”……若是生了男女之情又该如何是好呢……渡劫、渡劫……成仙真有那么好么……平淡是真,还是天道为上?

杂乱的思绪一股脑地涌上来,渐渐的唐雀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了,就一把搂了雀歌,也沉沉堕入了梦乡。

其实吧,在这之前,唐雀一直以为雀歌是可爱的、迷人的、厉害的,猫中龙凤般的美女子。至少看它的外表像,萤火般的眸子勾人,身体线条又流畅,故而是一直把它当做猫女子来看待的。

但在这个清晨,这个依旧美好,阳光融融的清晨,她因从昨日下午一觉睡到现在,精神气足,心情也好了许多,欲打算起床时,忽而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儿呢?她闭着眼往前摸了摸,总感觉摸到了……胸膛?!平……平的?!男……男的?!

唐雀一个激灵,忙睁开了眼睛。哪知这一睁,眼前正对着一张放大的脸,不!是男子的脸!

唐雀受到惊吓,久久发不出声音,呆呆地甚至有些自暴自弃地看着不知为何出现在她床上的男子,往下看……男子的脖颈、胸膛、腰腹……下面被薄被盖住看不到,但!露出来的都是裸的啊!

啊啊啊啊要死了!啊啊啊啊不让人活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唐雀的表情已经扭曲成了《呐喊》,双手护头,不敢置信,低头一见只穿了中衣的自己,更不敢置信,于是摇着头往后退,终于“咚!”一声墩在了地上。

躺在铺子上的男子被惊醒了,一蹙修眉,缓缓睁开了眼睛。

唐雀被惊吓到,胸腔“咚咚”似擂鼓,瞪着眼看过去,才发觉这男子……竟然格外好看?只见他一头柔顺墨黑的发,懒懒散在肩头,垂在胸膛,皮肤白皙,肌肉分明,身材很为出众。而那张面容,鬼斧神工一般,雕刻得精致,挺直的鼻、薄唇、修眉、一对儿形状极好的眼睛……睁开了,眼眸是绿色的,萤火一般,被冰冻的萤火。

这双眼睛就这样与她对视在了一起。

唐雀始终以为,雀歌是个美女子,直到今天早上,她才残酷地发现,雀歌一直是被称作“大人”的。

她才发现,与自己朝夕相处了好几年的小黑猫是会化为人形的。

嗯,是个男的。

这天,唐雀终于回想起了久违的恐惧,回想起了曾多次回响在耳边的“雀歌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