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越何道,“伯父,您看……”

后面无需多说什么,张昙华白了一张脸,偷偷拉了拉张老爷的袖子。张老爷抹了抹额头的汗珠子,将带来的礼放下,也没喝上一杯茶,客套几句就匆匆地走了。

对于这个结果苏合还是颇为满意的。

只是后面洛阳城内又有小道消息,说新任的祁主簿竟就是赎了牡丹公子的那人,现在牡丹公子就住在主簿府上。一时间舆论齐飞,至后面“赎苏合的银子是挪用了公款”后,太守坐不住了,命祁越何要将此事解决清楚,否则便要罢他官。

六月的天气燥热得人心烦,屋子里点了油灯,连这点温度都灼人。祁越何头疼,苏合坐到床边给他揉太阳穴,问,“怎么?也有你解决不了的事了?不会真是挪了公银罢?”

祁越何却良久未答话。

最后他开口,是这么几句,“我这些年下来也有些存款,虽不多,但若换了一个地方生活也是足以的。早前我托人于苏州府乌墩镇买了座小宅。我曾去过乌墩镇,那里民风淳朴,生活相对盛都安逸许多,最宜颐养天年。到了那里,谁都不认识你,你又有看书识字的本领,加上我余留的资产,足矣。”

苏合一顿,似堕入冰窖。外界草虫“吆吆”,乱人心神,苏合颤着音开口,“还真是……挪了公银么?”

祁越何闭着眼,点点头。

当今圣上清正,刑罚分明,贪官污吏必严处之,贪污百两纹银,则“髡钳,七日游于市,收押于监,秋后腰斩之”。

祁越何说自己是来自北方的狼,自然是重情的,为了一句“必要回洛阳,将你赎出来”,在长安城内便满心满眼都是苏合了。他身家清白,又不肯接受贿赂,官场早有党羽设计除他——此番赴洛阳城主簿一职,不久便遇到一桩冤案,说北坊有一富家子弟,欺辱了一清白姑娘,那姑娘寻死觅活,都被救了下来,最后可能觉得不甘,一诉状纸便将那富家子告到了府衙。富家子有点后台,又塞了不少银子,想将此事略过去,祁越何看不过眼,从那姑娘处寻了证据,要做她的讼师。

不料这官司还未开,姑娘却先撤讼了。她哭道,“我实在对不住大人您!但我着实没有办法,清白已毁,我今生本已无望,但那人道可娶我为妾,既能保了清白,又有一家可归,为了爹娘,我实在无法!大人,我对不住您呐!”

祁越何愣了愣,良久才道,“可好,你有了归宿……可好,我不怪你。”

这场官司自然不了了之了,唯一的后果就是祁越何成了某些官员的眼中钉。他是池中龙,早晚会翱翔于天,不会困于小小“主簿”之位,但如今,这“龙”不能飞。他们欲拉祁越何下马,诚然,解决一个小主簿不是件难事。白马寺要修缮大雄宝殿,百姓捐赠多少多少纹银,主簿统计在册,只需在那本子上涂改几笔,不就成了“贪污”?

他们着实要这样做,但是被祁越何提前发现了,祁越何想了想,拨了百两公银给自己,提前把苏合赎了出来。

苏合道,“可好!你是北方狼!你有胆量!”

祁越何苦笑一声,“我曾立志要光耀门楣,满腔热血奔赴长安,欲在朝廷一展身手。如今看来官场着实不适合我,这门楣也只‘耀’了一半便熄了。苏合,你走罢,我可不愿你看到什么‘髡钳’‘腰斩’。”

苏合气得直咬牙,“若是那般,不如我亲自解决了你,也好落个全尸!”

当然没有解决。还未来得及解决,“拨款”一事败露,祁越何就被收押大牢了。

后来“髡钳”那日,是当众行刑,苏合执意不走,从被管家拽着不放行,最后成了拽着管家去刑场。祁越何跪在地上,形容消瘦,却闭着双目,神色淡然。周遭嘈杂,还有不少人注意到“牡丹公子”。牡丹公子眼里却只有一人。最后看到头发被剃光,束上铁圈后,苏合使劲儿抹了抹眼睛,哑着嗓子道,“管家……走吧。我……我想去江南。”

祁越何不想让苏合见他这幅模样,苏合没有做到,现在后悔了。因为他感到恐惧。真实的恐惧、无能为力的恐惧、失去的恐惧……他连做了月余的噩梦。

乌墩镇的小宅子坐落在一条青石巷里,环境的确清静怡人,这里民风的确淳朴,也的确没一人识得他。只是江南总是爱落雨,阴雨绵绵的天气,他卧病在床,一天一天的计算着日子。

终于,挨到了秋天。在祁越何行刑前的那天晚上,苏合在梁上吊了根白绫。翌日清早,管家发现他时,他早已没了气息。

幽幽黄泉路,忘川奈何旁。孟婆舀了一碗汤,递给一抹亡魂,抬眼见到立在三生石旁不肯离去的苏合,叹口气,道,“你已等了仨月了,还不愿过桥?”

苏合摇摇头。

“你不必等了,在老身看来,你要等的那人必定是没死,尚在阳间,你若一直等下去,怕是要等到他寿终就寝的时候了。”

苏合愣了一愣,本已死去的心仿佛重新跳动起来。于是他琢磨了许久,趁看守的鬼差们不注意,偷偷溜回了阳间。

“本想着再见他一面就好。只是我被困于这屋内,无法离去,而素来亡魂与生人是不可相见的,若见到,便是违背天理,而若阴间鬼差发现少了我这人,过来抓捕,我定是无法逃脱的。自然,如今这一逃,我也是难免于刑责,故而不想连累于你,恐累你悖了天道。而方士天涯神通广大,若是能寻着他,却是指不定有些办法的……”苏合对唐雀这样说。

仿佛只是一盏走马灯,唐雀在他的灯盏里走了一遭。对于苏合,唐雀不知是该心疼还是该说“傻”,心里头确实是难受至极的。屋子里沉默半天,外界寒风依旧呼啸,雪纷纷扬扬而落。良久,唐雀抬起头,“莫说什么违背天道!既然你已从阴间来此多年,又遇到我和师傅,定是上天的安排!没有违背天道,因为这就是天意,我确实不厉害,但好歹是有些道行的,更何况我师傅道行深,可能会有法子。苏合,你不用多说什么,我这就回去问问他,定会给你一个答复!”

苏合嘴唇颤了颤,“唐……唐雀,你……”

唐雀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再说些什么,弯腰提起灯笼,裹好披风,抱起雀歌就钻入了风雪中。

方踏出荒宅的大门,走出青石巷,就看见巷口幽幽一抹灯笼光。南君然着了件雪一般颜色的披风,后头的帽子随意搭在了头上,右手提了杆简单的四角小宫灯,长身玉立在风雪中。见唐雀一脸惊讶,他道,“以后夜晚切莫自己一人出来。”又说,“我已知晓发生了何事,也知道清瓶你想帮苏合。这样罢,这次当做一次修炼,我来辅助,你来亲自助他了结心愿。”

心里面先是一阵讶异,而后一阵欣喜,唐雀不知说些什么,只连连点头。南君然又朝她伸出左手,唐雀忙过去牵住了,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便逐渐消失在白雪夜色中。

翌日,唐雀早早起了床,天还未亮,外界风雪细小。她放了个暖炉在怀里,坐在窗前,开了道窗缝,托着腮,思考着该如何下手,才能找出一个还不知存不存活于世的人。天色逐渐明了,对面的小桥开始陆陆续续有行人经过,微光透过窗户洒在床铺上时,缩在被窝里一夜好眠的雀歌醒了,从被子里探头,看见唐雀一脸苦恼,于是眨了眨眼睛,慢步到她面前。

唐雀,“姐姐现在没心情陪你玩儿,饿了就去找师兄吧,让他点些早餐,哦对了,顺便也帮我点一些……”

雀歌不理,轻巧地蹿上了桌子,见桌上的瓷杯里剩些隔夜茶,就把右爪伸了进去,蘸了蘸,接着竟在桌上写了四个字——“苏合,信物”。

唐雀目瞪口呆,“你你你你你……你是要成精啊我滴乖乖!你会写字啊乖乖!我看看写的啥?乖乖!‘苏合,信物’?啥意思……”脑子里突然“叮咚”一下,了然了,“信物?你是说苏合可能有祁越何的信物?”

雀歌舔了舔爪子,耳朵动了动。

唐雀一个扑身上前,“雀歌,我爱死你了!乖!别跑!让我抱抱!”

雀歌受到惊吓一蹬唐雀的脸顺利蹿到了床上并躲过熊抱。

如果找到有关祁越何的信物,那么就能用南君然曾教过的“分形连气”推测出此人还有没有生气,若有了,那便就是在人间。第一道难题解决了,唐雀兴奋的早餐都没心情吃,跑到隔壁敲响了南君然的门。南君然方探出头,她便道,“师兄!我知道了!‘分形连气’对不对?”

南君然眸中闪过一丝讶异,“不错……我原以为你会多一些时候才会想起,不想才过了几个时辰。清瓶,有进步。”

唐雀心里喜滋滋的,忙要赶往荒宅去,被南君然扯住了衣领,硬是喝了粥吃了早食才放行。吃完早饭,唐雀匆忙赶往荒宅,进了屋门后,苏合果真坐在白幔间。

道了来意后,苏合微微思索了一番,最后道,“若说信物,倒也不是没有,只是时日实在过长,至今也近有五十年了罢……在东厢房里。他以往会送我一盒盒的苏合膏,用完了我便将盒子存下来,放在木匣子里,来乌墩镇的时候一并带了来,记得是在东厢的,只是不清楚时日这样久了,有没有丢弃……若是还在,不知有没有腐朽老去。”

因苏合的魂魄离不开房梁,只能一直待在正屋,唐雀只得自己一人去东厢去寻那个木匣子。

推门进了东厢后,一股沉重的霉味便迎面扑来。唐雀被呛得咳嗽了几声,挥了挥灰尘,在门口等了会儿才进去。

东厢房历经几十年的岁月侵蚀,着实破旧,但屋内总体还是整齐的,除窗前一张小几被老鼠啃食了半条腿,塌落在地外,床、镜台、橱柜、架子等都还完好,唯一透出年代感的地方便是上头皆积满了灰尘,以及房梁间密实的蜘蛛网。唐雀到了妆台前,见上头还遗了一只枣木梳,两串核桃链,有一个方形木匣正摆在镜子前,沉香木、缠枝纹、六寸长六寸宽、三寸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