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当风鬟霜鬓时,才意识到流水潺潺,带走的不仅是当年的赤子心肠,更是一去不返的美好年华。

那年的他仍是少年心性,在诸皇子之中虽然稳重,然而贪玩的心思半点不输同龄少年。那一年,母后给他指了一门亲事,是沛国公陆家的千金,邺城内外出名的美人。然而这样的联姻让他感到压力倍增,尤其是那个和他年纪相仿的陆浅容时不时进宫,并时不时以大人的姿态向他说一句“皇后娘娘对你期望甚高”,让他原本晦暗的人生更加晦暗。一想到此生要与一个这样的人共同度过,他便觉得生无可恋。

尽管早就知道自己无可避免这样的人生,他还是试图曾去逃避。在没有皇后看管的日子里,他会约上秦朗秦朔兄弟一起到城中喝酒吟诗。他不喜欢和他的兄弟一起,皇室子弟在一起只会勾心斗角,而秦氏兄弟却是难得的兄友弟恭。秦朗洒脱,秦朔憨厚,那是皇室中没有的品质,亦是他所向往的东西。

那一天,秦朗心血来潮,在酒楼弄了个华容道的游戏,难倒了不少文人学士。他亦觉得有趣,看着那些学士们凝眉拧腮地束手无策,而秦朗却安心喝酒,便问起他如何想到的这个玩意儿。秦朗道:“那是父亲见我在家不务正业给我出的难题,我折腾了一晚上没个结果,正好请整个邺城的人来替我出谋划策。”

眼见这个华容道一时半会儿无人解答,几人继续回到厢房中喝酒。还没喝上半圈,楼下便传出一片喝彩之声,他们闻声出来,只见一白衣女子对着华容道正细细揣摩,每走一步,人群中便一阵喝彩。

待完全将曹操从华容道安全走出,秦朗抚掌大笑,女子回过头看他,那瞬间的惊骇竟叫高僖出神。那笑容,仿佛似曾相识。

那次之后,他曾经神志不清地问过秦朗:“你可相信人是否会有前世与来生吗?”

秦朗只觉得这话有趣,又见女子如雪山清莲,有着难得的出尘脱俗之姿,便下楼来主动与她说话:“姑娘聪明绝顶,不知尊姓大名?”

“哦,我叫庄姝。”

一句再轻描淡写不过的话,在他的心里却回荡了许多年。他脑海中总是浮现她明媚的笑容,以及爽朗得像个男孩子的声音:我叫庄姝。

然而,他很快意识到这个庄姝似乎并不简单,身后几个凶神恶煞之人一直跟着她,她却半点没有察觉。

到了夜里,他和秦朗兄弟二人兵分两路,他去寻找庄姝,秦朗二人去查清那些人来历及意图。却不知,最先碰上那几个人的竟是自己。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些人是仙鹤派门下,仙鹤派在卫夫人掌控之中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不论朝堂与后宫,卫夫人都是和皇后斗得最狠的那一个。他在丛林之中与他们打斗,本来已经稳操胜券,庄姝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出于本能以极快的方式挽了一个剑花朝她而去,待看清她人时,想要收回竟已不及,剑已经划过了她的双眼……

只是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一个人,明明痛得死去活来,竟还能安慰起别人。从一开始对她只是愧疚,渐渐产生了难以割舍的情愫。

本以为将她安置在蓟尧山的事已经够隐秘了,谁知此事秦朔竟无意中透露给陆浅容。他被皇后禁足在宫里的那晚,高俨又趁虚而入,于是庄姝将他错认成是他,最后还珠胎暗结。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他不打算在意她的过去,但是此时青彤竟误会了他的意思,备下落胎药准备除掉她的骨肉,被他发现后将她逐出了蓟尧山。

庄姝质问他时,他也没有解释,只想着清河之战结束后,以死遁之名带着她远走高飞,偏偏那时出了意外。

被誉为战神的威王战死,为了国家荣辱,他毅然接过威王旗帜,率领五万将士将楚军逼退了一百多里。本打算用这个极大的荣耀来求得皇后换取将来庄姝的一席之地,谁知道当他回到竹屋时,那里已经是一片灰烬。

他心如死灰地过了两年,在战场上他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是因为他从来不惧怕死亡,他自己也没有料到,正因为这一点,反而成就了自己的声名,并且延续了当年战神的神话。

直到那次在楚国遭人伏击受了重伤后,他逃到一片桃花林,看到与她背影十分相似的楚慕雅。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当时的心境,还以为是恍惚之际出现了幻觉。听得她微微一阵叹息,仿佛将尘封多年的记忆勾陈而出,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再次冒了出来。

那仿佛是前世的感觉,就像他们之间很早就认识一样,不止是心动,还有亲切。

尽管知道她不可能活着,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叫她“姝儿”他盼着她回头,看到那张早早在自己晦暗的岁月中带来色彩的脸。

她终于还是回头,他因激动而扯痛伤口,注视着她缓缓回眸的脸,心几乎悬到了嗓子口,然而见到的却是一张面目全非的陌生面孔。

可那明明是她本能的反应,不知为何,他依然愿意相信是她。然而他发现,上天安排的这个楚慕雅,是他人生中的最大惊喜。

她一点都没变,那声“小玄”没由来地让人亲切,可是那个“姝儿”却是再不能回来。

多年过去,他如今是君临天下的帝王,却要独自承受高处不胜寒的凄楚。

已经记不清多少年不曾去过后宫,最后一次去的时候,是楚慕雅离宫的前一夜。他得知她再次有了身孕,却要亲自让她对齐宫里感到绝望。

因此,在她走的那一天,他忍着没有去见她最后一面,实则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延庆殿痛哭流涕。

那一天,堂堂一国之君的他哭得像个孩子。

当圣驾出现在正阳宫外时,萧累玉既惶恐又开心地接驾。然而他脸色一如既往的凝重,微锁的眉头不曾舒展而开,别过她,悄然进入偏殿。

一双人,两个梦。萧累玉做梦也想不到,他会有与她喝酒的兴致。

然而饶是琼浆玉液,终是令人难以消化的断肠水。

“这两杯酒,一杯有毒,一杯无毒,今日朕前来,是与皇后做个了断。”他的声音比这空旷的大殿还要阴冷,萧累玉原本的笑意一点一滴地撤走。

这么多年,她为他谋遍朝堂后宫,让他坐稳江山,即便她知道永远得不到他的心,然而亦想不到自己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臣妾究竟做错了什么?还请陛下明示!”

高僖语气淡漠得让人难以接近:“皇后没有做错什么,这其中一杯毒酒,也未必入的是皇后的喉。只是今日之后,所有的一切都该有个答案,不管最后喝下毒酒的人是你,还是我,那都是我们命定的结局。”

萧累玉惶惶道:“臣妾不明白。”

“皇后怎会不明白。”他轻轻咧出一个笑意,犹如少年时的他,清雅而脱俗,“皇后为了大齐江山,殚精竭虑,替我背负许多罪孽,这些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枯瘦的十指悄然收紧,在绣满凤纹的锦袍上搓着,声音越发低沉下去:“臣妾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陛下。”

“我知道。”他将酒杯移至她面前,“季赢和孟起的死我曾经的确很难过,也明白他们不得不死的理由,以及皇后费心除去他们的苦衷。前几年郭氏重病,将皇长子托付于皇后,这些年来,皇后抚养皇长子十分不易,这些天下人都看在眼里,想来郭氏泉下有知,也不会再对当年无故起病一事耿耿于怀。”

她骇然望向他。他知道,他果然都知道,甚至,他知道她利用季赢之死让楚慕雅对他误会极深,以至于头也不回地离开。他甚至知道是自己买通太医,给郭氏每日的餐饮之中做了手脚,才让她年纪轻轻就离世,可是他忍了十年,到今日才说了出来,这是一种怎样可怕的心思!

可是即便如此,他眼中仍然只是盯着两杯清澈的酒水,仿佛那里能窥视一切。

既已坦诚,她也没必要再隐瞒,冷笑道:“臣妾明白了。大齐天下已定,百年来达到鼎盛时期,原来兔死狗烹,是亘古不变之理。”

高僖也不生气,捏起杯子将酒水一饮而尽。萧累玉颤抖着手去接酒杯,忽而发狂似地砸到地上:“臣妾不甘心!臣妾不想死,臣妾一死,身后萧氏该何去何从?当年楚慕雅犯下滔天大罪,陛下尚可饶她一条生路,为何臣妾这些年来战战兢兢,却得到这样一个结果?臣妾不甘心,不甘心!”

高僖缓缓一笑:“皇后不必过激,生死有命,何必失了往日的贤良。”

他起身,出门,在那之前留下最后一句话:“善恶到头终有报,杀念动得太多,最终害的不是别人,是自己。”

萧累玉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但是她知道,越是这样,高僖越不会放过她。

她连夜召父亲进宫,商量如何对策。如今齐国是鼎盛时期,她萧氏何尝不是鼎盛,她实在不甘心舍下眼前荣耀,无声陨灭在这世间。

一夜之间,萧氏早已在宫外蠢蠢欲动,只待高僖赐死皇后的圣意下来,便逼宫谋反。时到今日,她再也没有什么豁不出去了。

然而等到日晒三竿,高僖那厢仍然没有任何动静,甚至连早朝都没上。十几年来,他从来没有懈怠过,难道他还有别的安排?

萧累玉派人去延庆殿打探消息,正焦灼不安时,传来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皇上驾崩!

她跌坐在凤座上,脸上虽然笑着,眼泪终不住潸潸落下。